《夜月編織出不完整的名字》-2

齊朵提著公事包慢慢走下高等法院門口的階梯,套著西裝的臂彎挾抱三疊十公分厚的卷宗,在鼻頭冒出的豆大汗珠讓象徵菁英的銀框眼鏡,隨著他急驟的步伐陡劇滑脫,俊挺的臉顯得有些狼狽。

在北半球副熱帶的十二月還能被太陽照得汗流浹背,連氣象學家都摸不清頭緒。

學法律出身的齊朵懶得理會這種問題,他滿腦子都是剛才跟老闆開庭凸槌的懊惱與羞憤,高等法院對面的大學傳出悠揚的鐘聲,令他感到些微汗顏。

駐足片刻,他放下公事包,從口袋掏出手機,撥打歷史紀錄中次數最高的一串號碼。

「喂,幹嘛?」彼端傳來一位女孩硬硬涼涼的冷漠。

「妳下課了嗎?」齊朵對著磚紅色大樓微笑,雖然那棟教室不是法學院。

「對,你不會看時間是不是?問這什麼廢話?我才剛開機你就打來,你是閒到沒事做然後索命連環call嗎?」

「對不起,真的是剛好,我只打了一次。」齊朵耐心地解釋。

「所以你的意思是說我跟你很有默契,才會一開機就接到你電話是嗎?不過就是算準了時間打過來而已,沒什麼好浪漫的。」

「瑤瑤,不是這樣的,我剛開完庭,想找妳吃個飯。」

「吃飯?!」她尖銳的奇叫洩漏現實的驚喜。

「是啊,我就在學校對街而已。」

「啊,等一下等一下等一下,讓我想想……」瑤展現可愛的焦躁,思索半晌,換上耍賴俏皮的語調問:「嘿,你要請我吃什麼啊?」

「嗯,妳決定。」齊朵還是微笑。

「那麼,西堤牛排就好。」

「喔,Tasty啊……」齊朵連跳好幾下眼皮,頓時萌生拋下卷宗掏皮夾查看現金的衝動,另一方面腦海中開始思索最靠近這裡的非跨行自動提款機,語氣有些飄忽。

「怎麼,你反悔啦?」這時的瑤又變得不太高興。

「沒有沒有,我只是在想Tasty怎麼走……」

「那就這麼說定囉!今天不知道是怎樣,十二月竟然還有這種鳥天氣,我快熱死了!刑訴課本又重得要死。你有開車吧?」

「有。」齊朵鬆口氣。

他的汽車是唯一能讓自己在瑤面前建立自信的現有財產,瑤愛極齊朵的車子,每每帶她出外兜風,瑤總是想一嚐控盤的快感。雖然這點也不時讓齊朵擔憂,或許瑤喜歡她的車子勝過喜歡他。

「太棒了!那你開到法學院旁邊的校門口等我好不好?」

「好啊,不過法學院前那條路是單行道耶。」

「沒關係沒關係,繞路就好了嘛!要在門口等我喔!」瑤興高采烈地指使齊朵,心情變化的速度令人咋舌。

「好好好……」齊朵的寵溺中盡是無奈與惆然,他想到車子尚未付清的分期付款,無法踏實的恐慌頓時充斥胸腔,「我先去停車場把車開上來,掰掰。」

「掰~」

齊朵覺得背後是濕涼的,他巴不得立刻換掉這身廉價的行頭,沉重的壓力讓他的堅定在艷陽的照耀下被溶解成難以挺立的熔融。找到車,發動引擎後,他隨即打開車內的冷氣,只希望等會瑤上車會舒服些。

他熟練地繞開停車場旁的車群,迴了好大一圈遠路駛到法學院門口,他看見挽著羽毛外套的瑤,額角滲出的汗水稍稍弄花眼部彩妝,她臭著一張臉瞪視搖下車窗的齊朵,十足地不耐。

雖有預感大事不妙,齊朵還是和善地微笑。

瑤蹬蹬蹬蹬地踏著高跟鞋走過來,毫不客氣拉開車門上車,再重重地關上,劈頭就沒給齊朵好臉色看:「你怎麼這麼晚來?我同學都走光了!」

「啊?」齊朵一時無法弄清楚事件的關聯。

請妳一客西堤不夠,還得巴結妳的好姊妹嗎?

「笑什麼笑?看我這樣很狼狽嗎?」瑤將手上的課本衣服全部扔到後座,直截了當的嫌惡與倒垃圾有異曲同工之妙。

「沒有。」

慢半拍的齊朵這時才想通瑤迂迴的憤怒,原來她是希望讓同學瞧見自己被轎車與菁英接送的威風。

「那還愣什麼愣?去吃飯了啦!我肚子好餓喔!」耐不住悶熱的瑤伸手調整冷氣,讓出風口正對自己吹個痛快。

駕駛座上的齊朵閃避不了日正當中的烈陽,被曬燙的眼皮緊繃地皺在一起,眼神仍努力往遠遠的邊境拓張,運轉不停的腦袋已經茫然地脫軌。

「喂!你到底有沒有在聽?」瑤難得的好興致,拼命扯著齊朵的衣袖想說話,齊朵的精神卻不怎麼集中。

「啊?有有有……」

「我跟你說,刑訴那個死老頭真的很機車!上大學還排座位表也就算了,我本來以為每堂課到就好,想不到連講話睡覺都會打叉,是怎樣啊?真是一個字,賤!」瑤發起狠來既犀利又毫不留情。

「呵呵,但是上他的課收穫不少啊!」

「你還敢說!當初要不是聽你的說他多好多會教多有內容選他,我現在才不會這麼慘呢!」瑤賭氣地冷哼,雙手抱胸轉頭面向窗戶。

此時齊朵繼續駛車,行經十字路口的西堤牛排館,卻絲毫沒有減速,面對窗外的瑤一察覺情況不對,馬上氣急敗壞地嚷嚷:「你還要把車開去哪?不是要吃西堤?停車啊!」

「我找個車位,不要急嘛。」

「不要急?你這是什麼意思?說得好像我巴著你凹這一餐不可,是不是?誰知道你又會把車子停到哪裡去?要走十分鐘?還是二十分鐘?」

「我沒有這個意思。」他慢慢踩下煞車等待綠燈,耐心解釋:「妳看,前面那邊就有個車位,走一點路就到了啊!」

「不必了!送我回學校!」瑤斷然拒絕齊朵的誠意。

「可是妳還沒吃午飯……」

「我的事不用你管!」

齊朵無法鼓起正眼看瑤的勇氣,無論是傳遞溫柔或是據理力爭。引擎前有形形色色的路人穿越馬路,路邊倒數讀秒的綠燈在齊朵空虛落寞的注視下,變換得格外漫長。

「煩死了,一個小路口的紅綠燈要八十幾秒是怎樣?」瑤氣鼓鼓地怒視悠緩漫步的行人。

齊朵沒有搭腔。

如果可以,他甚至想直接拋下一切,逃離到陌生的地帶淨空所有煩憂。

如果可以重新選擇,或許他不會愛上瑤。

綠燈一亮,齊朵踩下油門猛轉方向盤,將瑤送回靠近法學院那端的校門口,拉手煞車。

「我的課本在後面。」瑤的語調不再強硬,卻也撫不平方才造成的傷疤。

齊朵將手伸到後座,將瑤的課本和衣物拿過來,從頭到尾始終保持沉默。畢業後的這一年內,他經常懷疑自己對瑤付出的情感與心力是否與最開始相同,當容忍已是麻木的習慣,愛情的名義似乎就變得不怎麼磊落。

「下禮拜,我要一個能讓我滿意的聖誕節禮物。」瑤說完,抱著齊朵遞來的課本跨出車外,斬釘截鐵地說:「這是最後一次。」重重摔上車門。

齊朵將車繞了好大一圈,駛回高等法院旁的陰涼處,搖下一半車窗、熄火,將沉甸甸的腦袋猛地往柔軟的座椅一靠,緊閉雙眼。

半睡半醒間,他隱約聽見耳畔傳來叩叩叩叩的敲擊聲,隨著注意力愈漸清醒,那道急促的敲擊就愈加緊湊,他感覺整個軀體被拖曳到在沉睡與甦醒的模糊地帶,費了好大的勁掙扎清醒後,發現原來是有人在敲他的窗戶。

他挪挪眼鏡,將視線推出窗外。來者是大他兩屆的直屬學長。

「學長?」齊朵喜出望外。

「你在等開庭?還是開完庭了在睡午覺啊?」學長笑嘻嘻地。齊朵趕忙下車招呼。他又說:「你怎麼看起來這麼睏?忙翻啦?」

「還好,只是換到一間很操的事務所,突然忙起來不太適應。」齊朵吁出一口氣,最濃重的憂鬱卻原封不動地埋藏在最底端。

「哈哈哈,辛苦了辛苦了,你吃過飯了沒啊?」

「還沒。」齊朵瞥瞥手錶,已經一點了。

「走吧,我請你吃飯!」

「欸,對了,我剛才碰見小瑤,她氣鼓鼓地走回法學院,這個小女孩就成天愛跟人嘔氣,她說你又惹到她了。」學長喝了杯開水:「我不是八卦,只是關心。」

「我哪知道?本來說好要去吃飯,在車上聊得好好的,找個車位停沒讓她先下去,她就生氣,我只是不想讓她一個人站在那邊等,她偏要說我……哎喲,一下子也說不清楚。」

「你們兩個,怎麼都這麼多年了還成天吵成這樣?齊朵,說句實在的話,你該想開點,如果小瑤真的沒感覺,拖得再久都是浪費時間浪費金錢。」

「也許,我已經對這種相處方式習慣了。」齊朵牽動嘴角,悽涼一笑:「學長,瑤瑤希望我在下禮拜能送她一個滿意的禮物當作贖罪,你知不知道有什麼比較特別的精品禮品店?」

「特別的禮物啊……」學長的眼珠子慢速兜了一圈,「喔!有我知道間手工毛織品店不錯!。」

「手工毛織品?像是圍巾之類的嗎?」

「是啊!」

「唔,瑤是挺喜歡圍圍巾的,不過……那種一針一針打起來的東西,趕得及下星期做出來嗎?」

「當然沒問題啊!」學長從皮夾摸出自己的名片,在空白處簡略畫下地圖:「這間店叫『月光奏鳴曲』,專門幫人訂作毛織禮品,雖然是手工,不過非常精緻,而且價格也算合理,隔一兩天就可以交貨了。」

「月光奏鳴曲?」齊朵捏起名片仔細端詳:「這是店名?」

「對啊!很夢幻的感覺吧?那個店長給人的感覺,也是一副唯美到很不真實的境界。」

「真的假的?不會是間陰森森的怪店吧?」

「不會啦!禮物都非送不可了,還想那麼多幹嘛?」學長拍拍齊朵的肩膀,給予幾分溫暖率直的鼓勵。「就當作是逛街囉,喜歡的話就買下來,不喜歡就去百貨公司晃個幾圈,不會把你吃掉的!」

「好吧,我這幾天就去看看。謝謝學長。」齊朵將名片收進西裝外套的內側口袋,胡亂地揉揉眉心,呆滯的眼神凝視漂浮在水杯中的檸檬纖維,毫無預警地打了好大一個呵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