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出沒著許多焦慮的情緒,他們分享的骯髒空氣,多數都是被別人的肺部揚棄的二氧化碳,在星期五傍晚,使用率特別密集。
偌大的公開場所有眾多人群,不怎麼擁擠卻大排長龍,等著被深灰色的道路傳喚到另一個地點。
事先訂位有個好處,就是能將行程計畫得完備妥當,好讓自己跟著時間一個階段一套動作。只是在行程中也充斥著不少不定數,加班車的好處就是將一群生命中充滿意外的人,能夠及時完成該作的事情。
初冬,天色微暗。
玨寧的雙手拖著一具沉重的行李袋,手拿著當日的車票,慢慢地往標明補位的鐵欄杆走進。前一輛正班車才剛開走,她排在第五個,下一班車大概要到二十分鐘後的整點才會出現。想到這,玨寧放下藍綠色的旅行袋,才知道原來她肩上斜背著一只桃紅色的包包,當旅行袋與她完全分離時,整個人看起來活潑搶眼多了。她從側包中拿出一本小說,背倚著欄杆、一腳擱淺在她面前的另一架欄杆上休憩,翻起書來看。她看書的速度很快,彷彿是早就看到爛卻從不厭倦的書籍,翻閱起來既熟悉,也迅速。
過不到五分鐘,玨寧的身旁走來幾個人,他們有的人將行李放在地上,也有人一身輕便簡單、提著扁兮兮的公事包就在這排隊。站在玨寧身後的是戴鴨舌帽的紀凱翔,他身上罩著皺皺的格子杉,裡面大概只是一件棉質 T恤,搭上再樸素不過的牛仔褲。除了手上那盒便當,他唯一的行李就揹在背後。
和玨寧相反,凱翔的前軀趴在她背倚的欄杆上,兩人動作大相逕庭,唯一有交集的便是肩膀。他們定格在同一個區位,不怎麼移動。
「妳什麼時候染頭髮的?」
玨寧停下閱讀的動作,稍微瞠直目光,將頸向後仰了點小幅的角度,確定凱翔是在和她說話。
他們沒有眼神交會。
「我忘了,反正是你離開我以後。」她的聲音平得像扎在凱翔臉上的冷鋒,刺得他麻麻癢癢,第一次如此貼近他,卻也更加深沉。玨寧俯視的睫毛隨著雙眼的眨動抖了一下,轉頭對凱翔說:「好看嗎?」
「好看。」他點點頭,「妳的頭髮變得好長,染上這個顏色剛好。」
「不剪當然就會變長囉!」玨寧揚揚左邊的嘴角,一派輕鬆。她重新審視凱翔的穿著,吁了半口氣:「你呢?這陣子過得還好嗎?」
「嗯,還可以。」凱翔的視線掃到玨寧跟前的旅行袋,抿抿唇,那個動作是失敗的微笑:「能在這碰到妳,真的很巧。」
「是啊!台北很小,只是人不相信重逢的運氣。」她望著手上的書本,不知道什麼時候,她已經下意識地闔上手中的小說。
「我本來以為,就算相逢妳也不會再跟我說話……」
「哦,是嗎?」玨寧看看廣場的鐘,眼瞳蒙了紗似的,看不見光澤。差五分鐘整點。
她於是把小說收進桃紅色側包裡,帶上拉鍊。
「……妳還恨我嗎?」
在玨寧思考答案的時候,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踏在地板上,吱吱吱吱地招搖在人群中,另一個穿著籃球鞋的男人走到玨寧面前。
「你在幹嘛?買個晚餐買這麼久!」玨寧氣惱地嘟嘴,然後將手中的車票交給男子,然後自然地貼近與擁抱:「車都要開了……」
「對不起嘛!謝謝妳,不要生氣了,好不好?」男子右手的虎口夾著車票,補位走道外的司機吆喝著乘客上車,男子的掌心夾住玨寧紅噗噗的臉蛋:「到家的時候跟我說一聲,別讓我擔心。」
「嗯。」玨寧轉身,提起地上沉甸甸的行李遞給男子。
「我要上車了。掰掰。」
「嗯,掰掰。」玨寧朝男子微笑,目送男子上車後,側身橫著步伐離去。
「玨──」將一切看在眼裡的凱翔伸出左手,接收到玨寧冰冷的指尖拂掠擦過,他急著想反握,卻只摸到寒風的流動,跟她的眼神和話語一樣,漠然得透明淡薄。
「快點快點!上車了!」收票的客運司機凶惡地催促呆若木雞的凱翔前進。凱翔「噢」了一聲,恍恍惚惚地趕緊加快腳步,等待司機撕開截角將票還給他,舉起膝蓋上了車,遲鈍地意識到雙軌運行的開始與結束。
等他回頭遠望時,玨寧已經不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