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回到公寓,踏出電梯門思緒還在漫遊時,冷不防跌了好大的跟頭。我跌坐在地上,完全搞不清楚狀況,只見周圍一堆紙箱堆在我家門口。
「好痛……誰這麼缺德啊?」
我定睛點算,居然有五個大紙箱,難怪會堆到電梯門口。
過了兩秒,我再注意點看,赫然發現每個紙箱上都署名是寄給我的。我心生疑惑,先把今天逛街的戰利品堆回房間,再將這些紙箱搬回客廳,沉甸甸的紙箱不曉得裝什麼東西,花了我好大的力氣才全部拖入內室。拆封一瞧,才發現裡面是趙見齊的鏡頭和相機,八成是爸爸寄過來的。
爸爸該不會是想把趙見齊的東西丟到我這,等他來認領吧?真是夠了!他難道不知道這麼多紙箱放在客廳裡,是多麼不雅觀的畫面嗎?還是他跟趙見齊生活都這麼隨性,直接把紙箱當櫥櫃,需要時再東翻翻西挖挖?
算了,轉念一想,大概也只有這種極端的手段,才能讓態度強硬的趙見齊就範。這次就饒了爸爸,想必過不了幾天趙見齊就會乖乖來認領他的失物。我一邊這麼想,另一方面還是覺得一堆瓦楞紙箱擺在客廳實在有礙觀瞻,然而我這門外漢也不好擅作主張,隨意處理這些鏡頭,只好放著讓它結蜘蛛網。
我左顧右盼,靠著電視頻道間的漫遊殺時間,卻遲遲沒有趙見齊的音訊,直到我再也沒有體力留連在HBO與AXN之間,約是凌晨兩點半,被睡魔擊敗的我回到房間倒頭大睡。
然而,才闔眼不久,房外又傳出窸窸窣窣的雜音,倦意濃重的我本以為是錯覺,絲毫不以為意,但那聲音卻持續不斷,且有越鬧越囂張。直到我終於在夢與現實的邊際被狠狠地吵醒,確定有聲音從客廳傳來,才驚而坐起。
不會是小偷吧!
我緊張地全身發麻,跳下床躡手躡腳地移動到房門口,把門拴栓上,又滾回被窩裡……就這樣顫抖過了三秒……
不對啊!我若一直不出去阻止,那外面價值連城的鏡頭不就讓小偷照單全收了?我打開房間的大燈,從床頭櫃找出單身女子臥房必備品──高爾夫球桿,握緊把柄、臨陣磨槍練習幾下,空氣中發出俐落的咻咻響,很好!就這麼辦!
我悄悄地打開房門,打赤腳摸黑到客廳,果然有道黑影正對那幾個箱子翻翻找找,看來是器材琳瑯滿目讓這位小偷猶豫不決。嘖!居然還帶了手電筒。我在牆後打量小偷的身形,對方個頭不小,看來不容許有分毫失誤,一定要一次命中!
我握好球桿,在內心倒數讀秒,衝上去給了記當頭棒喝。
不料,小偷敏捷地轉過身來,閃開了我的攻擊,眼明手快奪走我手上的球桿丟到遠處的角落。我退了幾步,卻被來人抓住,喘著氣的我只覺得七上八下,方寸大亂。
「放、放開……」我才準備大叫,小偷的手旋即摀緊我的嘴,不讓我發出隻字片語。我急中生智,發現自己的雙腳還沒有被束縛住,便卯足全力,朝小偷的下盤猛地就是一抬。
「啊!!!!」黑衣小偷被我踢得在地上打滾,奇怪,怎麼覺得這聲音有點耳熟?我一邊將小偷壓在地板上,另一隻手拿起掉落在地的手電筒,朝著歹徒的臉一照!
耶?怎麼……
「妳這笨蛋!」趙見齊強忍下盤的劇痛,蜷臥在地板上表情扭曲:「這是妳的歡迎方式嗎?這、這麼想我絕子絕孫就對了……」
「誰歡迎你啦?」我冷冷一瞪,打開客廳大燈把趙見齊慢慢攙扶到沙發上,這才從驚訝中恢復正常,開始數落他:「你要拿東西就光明正大地跟我說啊!我又不是不讓你來,就算你有鑰匙也講一聲吧?幹嘛大半夜當小偷,被我當壞人打,你活該!」
趙見齊將臉撇到一旁,突然沉默不語。
「怎麼?平常不是伶牙俐齒、嘴炮一流?現在是什麼情形,變啞巴了?你不是有說不出的苦衷嗎?講啊,我都聽你講啊!」我涼涼地調侃他,但這一切都只是為了掩飾我鼻間呼之欲出的酸意,我以為思念可以藏在內心深處、成為專屬於自己的最高機密,但它在我胸膛間擺與盪,變成了驚滔駭浪。我凝視著趙見齊,他明亮雙眼裡的我被他的淚光溶解了。我按捺胸臆間的鼓譟,緊抿住嘴唇:「阿見……」
「幹嘛?」趙見齊還給我一道罕見的微笑。
「傻瓜,你這個傻瓜!我有好多事情要跟你說、還有好多問題要問你!可是……」我激動地罵著,伸出顫抖的手,幾乎快要停滯的鼻息令我變得好膽怯,我花了好大的勁才緊緊抓牢趙見齊的手掌,他手心裡的溫暖摀在我臉頰,眼淚很輕易地被融化。
「好吧,那妳要問什麼、要說什麼,現在可以好好講啦!」趙見齊雙手一攤。
「你怎麼會……跟我爸……住在一起?」我問:「你們之前就認識了?」
趙見齊搖搖頭。
「不然,難道是你離職以後才認識的?」我瞪大眼。
「離職以後我到澎湖去拍照,當時我帶的相機跟妳爸爸的一模一樣,東西不小心拿錯了,結果要看照片才發現拿錯了,我就在原地等找跟我拿一樣相機的人。結果到日落後,人都走光了,才看到妳爸爸也坐在那邊,好像在等人認領,又因為有些照片在拿錯的時候混到了,就留下聯絡方式,回台北我跟妳爸聊開,才決定要一起住。」趙見齊挑挑眉:「這樣的解釋夠合情合理了吧?」
「哼!」
「哼什麼?我不是都老實跟妳說了?難道妳認為我跟妳爸有姦情?不會吧,這誤會可大了!」趙見齊眨眨眼,一臉無辜。
「你還說!你要走、要回來,為什麼都不跟我說,就這樣莫名其妙不見留我一個人……你真的很過分……」
「說了這麼久,妳不就是想聽一聲道歉嗎?」趙見齊無賴地反問。
「是又怎樣?」聽到這麼不負責任的話,我的眼淚很爭氣地止住,頓時怒火攻心咬牙切齒:「難道不應該道個歉嗎?」
趙見齊沒說話。
「夢想也好、自由也罷,我一直以來都很尊重你,以前只要是假日,我都想陪你上山下海,不是嗎?你要做什麼決定,卻什麼也不跟我說!就在某天早上起床,發現你沒有出現,然後連續消失了這麼久,你很快活,那我呢?我在這裡一個人苦苦等、乾著急,這又算什麼?好不容易從我爸那知道你的消息,結果只換來一句任性!媽的,去他的任性!你知道『任性』兩個字對女人來說,含有多大的冤屈嗎?」
趙見齊什麼也沒講,只是靜靜地看著我,嘴角微揚。
「你不要給我這樣耍無賴,你這樣笑是什麼意思!」我揪住他的衣領。
「我只是在想,既然我這麼爛,那我是不是該趕快走省得妳看了礙眼。」
「對對對,你真有自知之明啊!」我翻白眼一臉無奈,趙見齊這混蛋根本一點悔意都沒有,就算被我抱怨了還是嘻皮笑臉地,看是反省過了,但狗嘴又吐不出象牙,淨說些讓我氣得跺腳的話。
原來爸爸為了自保,決定大義滅親把趙見齊這萬惡根源丟給我,便把他的家當統統打包到我這來。而還不願露面的趙見齊,原本打算神不知鬼不覺地潛入我家,把需要的器材搬走,不料笨手笨腳的他還是被我發現,最後終於屈打成招。
「照片拍完了?」我問。
「還沒。」趙見齊雙手枕著後腦杓,躺在沙發上,姿態倒是挺享受的。
「不是已經到大賞截稿日期了?」我瞇起眼質疑。
「妳倒是挺清楚的嘛……」趙見齊說:「照片本來就沒有拍完的一天,我已經不打算再回公司了。」
「那你怎麼辦,再來打算住哪?」
「住公園吧!」他倒是說得瀟灑:「要住還不簡單。」
「你是在裝可憐博取我的同情?」我瞪大眼。這傢伙是認真的?日常行徑已經夠像流浪漢了,再去公園一睡還得了?
「我是這種人嗎?」
「那你就去住公園啊!現在馬上去!」竟然還嘴硬,我將趙見齊從沙發上拖下來,死命地將他推出門口,不料卻反被他一把抱住。
太低級了!居然來這招,好啊,趙見齊你給我記住!
我在他的擁抱裡掙扎不開,與口是心非的人溝通向來就不是我的專長,但似乎偏偏是注定了我會與眼前這個人朝夕相處、難分難捨。
「喂……」
「喂什麼喂?你只記得我叫喂是不是?」我捶他一下。
「我可以住在這裡嗎?」
「讓你住下來我能有什麼好處?」
「這個嘛……」趙見齊歪頭想了想:「首先,我應該是沒辦法替妳償還卡債。」
「我想也是。」我毫不意外地接話,繼續追問:「然後呢?」
「我也沒辦法在妳吃大餐、上酒吧、買名牌的時候為妳買單。」
「這我也知道。」我一點也不生氣,只是平靜地聽他說下去。
「我更沒辦法開Mini Cooper接送妳上下班。」趙見齊深深吸了口氣:「不過只要妳願意,妳可以坐在我的摩托車後座,搭乘它到任何地方,而我也能保證,妳是這個世界上唯一能搭乘它的人。」
「這樣還可以。」我稍稍滿意了:「還有呢?」
「我會每天回到這裡,和妳見面、說話、擁抱,或其他妳想做的事,如果有任何原因導致我無法回來,我會事先告訴妳。」
「不會再一聲不響就消失?」
「不會。」趙見齊將我摟得更緊:「但我目前能為妳做的,也就只有這些了。」
「沒關係,這樣就夠了。」我在他懷裡,偷偷將眼淚印在他的外套上。這些承諾明明再平凡不過,但對我而言卻意義重大。趙見齊的狗嘴竟吐出了象牙,這是奇蹟吧?
「嗯。」
「但我想再問你一個問題,你要老實回答。」我離開他的懷抱,認真看著他:「你是為了住在這裡、才下了這些承諾?還是為了給我這些承諾、才決定住在這裡?」
「不一樣嗎?」
「這兩者很明顯不同啊,要區別很困難嗎?」
「原則上是為了妳……不過最重要的還是睡公園風險太大了,要是鏡頭在我睡夢中被偷走,那就虧大了,還是要有個地方住,所以兩權相害……」
「你這混蛋,終於承認了吧!哼!你去死啦!馬上給我滾去公園睡覺!」我簡直想一巴掌朝他的頭打下去。
趙見齊回來的那天,我家多了一隻小狼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