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格子衫》 –57–

那件格子衫宛如當年的小尹,只是這回多了突如其來的勁風疾駛,殘酷地讓衣服在高顯方的眼中被肆虐玩弄,無聲無息地消失在山谷下深綠的黑洞中。從那刻的打擊起,他再也無法維持一貫的頑強理性。

「沒關係啦。」李千虹見他舉止反常,再試探性地拉扯他的衣袖:「反正那件衣服也買很久,丟掉就算了。」

「嗯。」顯然,他完全將她的勸解當作馬耳東風,悶悶地點頭,雙腳似乎是無意識地微微往後退。

「你還好嗎?」李千虹看他失魂落魄的模樣,心底正覺得莫名奇妙。明明是自己的衣服飛走,她都不擔心了,他幹嘛多愁善感成這樣?

「還可以。」高顯方舉起相機,在觀景窗中盤旋許久,始終搜索不到按下快門的勇氣。

李千虹縱使絞盡腦汁想與他交談,無論千方百計,只是碰了一鼻子灰。每碰了釘子,就讓她更加難過幾分。經過李千虹一整天的觀察,初步判定高顯方的莫名的悵惘,絕不是因為偶然被吹下山谷的襯衫,肯定其來有自。

眾人結束一整天的外拍活動,到陽明山腳下的店家用餐,原本高顯方就不認識李千虹以外的社員,加上莫名的因素更讓他悶悶不樂、食不下嚥,臨走前竟然迷糊到連飯錢都忘了給,就逕自走向停車區。

李千虹嘆了口氣,趕緊自掏腰包代墊,隨著無可捉摸的高顯方踏上歸程。回到家後,高顯方不發一語回到三樓,並且房門深鎖。李千虹在客廳,瞥見早上被她隨手丟在茶几上的信簡,抓著信趕緊追上三樓呼喊許久,依舊不得其門而入。

「白痴!連信都不接,到底是怎樣啊?」

她不高興地嘟噥,洗完澡後也回到自己的房間。才十點,平常這時候,她一定是待在客廳看電視,然而今天跨越陽金公路的分野,高顯方卻彷彿換了一個人,在黑夜的帷幕落下後,一切都成了荒腔走板。

為了轉移注意力,李千虹抽出數位相機中的記憶卡,開啟電腦處理今天的照片,但當目光接觸到陽明山的景色,她又不知不覺跌進高顯方不為人知的記憶泥淖裡。她斷然跳出沉思,關閉影像處理程式的視窗,打開劉芝庭的網誌。

所謂的網誌,在英文用語稱為Blog,雖然定義抽象、眾說紛紜,不過簡而言之是經常被更新、被編寫的日記式個人網站。將腦中突發奇想的訊息打成文字、並且放在網路上,就是網誌。

簡單而言,劉芝庭會貼在網誌上的文章,不外乎是生活瑣事、以及關於籃球的點點滴滴,雖然李千虹以前幾乎整天和劉芝庭膩在一起,但看了她的網誌還是會有截然不同的感知。更何況這學期,她們的課表幾乎大相逕庭,導致更少與她相處。

李千虹看見劉芝庭一個小時前才貼出的文章,隨意瀏覽只知道那又是與籃球相關的心情日記,不過再仔細看過一次,竟然發現是劉芝庭在紀錄與學姊討論要退出校隊的對話紀錄。

她認真閱讀了一遍,確定自己沒有漏看一個字,拿起手機撥打劉芝庭的電話,與其說是關心,不如說是藉故抒發一整天下來無端而來的滿腹苦水,但電話不通,她在通訊錄瀏覽幾回,決定到客廳,用市內電話打至葛玫琦家。

「喂?找哪位?」接電話的是葛媽媽。

「阿姨,我是小虹,琦琦她……睡了嗎?」

「還沒有,她今天精神不錯,妳等一下喔!」

「好,謝謝。」

「小虹!」葛玫琦果然活力充沛,一開口就讓李千虹著實嚇一大跳。

「唔,嚇死人,妳怎麼這麼興奮啊?」

「妳難得打電話來嘛!呵呵。」

「哎喲,還好妳心情不錯,我今天簡直快悶死了。」

「喔?怎麼啦?」

「不知道怎麼回事……」李千虹不由得握緊話筒,又看了看樓梯口,才小聲地問:「琦琦,妳上次說……高顯方他,喜歡我,妳是在開玩笑?還是認真的?」

「欸?妳說那件事情呀。」葛玫琦想了想:「是啊,我當時是這麼想沒錯。妳看,連妳也發現他對你有特別的感覺了吧?」

「不是……」所有的來龍去脈似乎一言難盡,李千虹顯得極度低潮:「妳說妳看得出來他很在意我,本來我聽妳說還覺得有點根據,可是經過今天,我現在一點都不認同了!」

「怎麼?小倆口吵架啦?」葛玫琦笑著問。

「今天他第一次跟我們社團的人去陽明山外拍,他說他去過我們預定的景點,所以就讓他帶路。外拍休息的時候,我們就聊聊天,當然就順便問說他之前來這裡拍什麼啊,結果……他說,以前跟他合作的Model就是在那裡自殺。」

「然後呢?」

「然後他就怪怪的啦!」

「那妳應該安慰他呀!」葛玫琦的語調稀鬆平常:「這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這是好機會,妳就在他難過的時候趁虛而入啊!情敵都已經不在人世了,有什麼好怕的。」

「可是,吼,事情不是妳想的那麼簡單!他要意志消沉耍耍憂鬱是他家的事情,只是也耍得太over了,哪有人連吃飯的錢這種正經的東西都忘了給!」

「哈哈哈哈,所以說穿了,妳只是在意他沒還妳錢?」

「才不是好不好!看他那副德性,隨時都會撞到電線桿,誰不擔心啊?」李千虹餘怒未消:「就是有這種人,不但一直活在過去裡還造就旁人的負擔,而且還要把現實裡的朋友當成是個屁!」

「息怒啊。」

「琦琦,妳說他對我有感覺,到底是不是真的?為什麼不管我從哪個地方,都看不出來?」

「小虹妳聽我說,不要只是問別人對妳有多少感覺,而是要先想清楚,妳對他肯花多少心思,如果妳沒有心,就算知道答案也是惘然。而且,妳一旦想清楚,發現妳自己有心,絕對看得出他到底對妳有沒有感覺。」

「等一下,妳這話是在說我喜歡高顯方?只是他那種死氣沉沉的樣子讓我看了就不爽而已。」李千虹翻翻白眼:「誰沒事喜歡上那種怪脾氣的傢伙,誰就倒楣。」

「呵,我又沒有要妳急著確定。」葛玫琦來自話筒的笑聲如銅鈴清脆,李千虹第一次覺得葛玫琦的話如此高深莫測:「這種事,總要通過層層焠鍊,真相才會水落石出。」

掛上電話,李千虹整個身體躺上沙發,漫不經心地轉換電視頻道,一輪接著一輪,直到月亮被溶化在晨間的曙光,她還是一個呵欠不打,只在廣告時間起身去浴室洗把臉,一走出來,看見高顯方正要朝著浴室走。

「咦?你怎麼這麼早?」李千虹看看他重裝理備,訝異地問:「現在才七點耶,你要去哪?」

「去洗臉刷牙。」

「廢……廢話,我當然知道你要洗臉刷牙,只是帶著這麼大的背包幹嘛?」

高顯方趁李千虹不留神,轉個身就踏進浴室,迅速刷牙。

「幹嘛不說話啦?高顯方!」李千虹不高興地嘟嘴。

高顯方在一分鐘內刷好牙,將嘴裡所有的牙膏泡沫沖漱乾淨,拿起毛巾抹抹臉,橫起眼掃過李千虹:「要去找東西。」

語畢,高顯方甩頭就要下樓。

「去哪找?我跟你去!」李千虹急著喊住他。

「太危險了,而且我也不知道要找多久,我自己去就好。」高顯方回首,定定地凝視李千虹,語調放軟不少。

「欸,高、高顯方!那個……」李千虹結結巴巴,她緊張地四處張望,原本哽住的話在一瞬間脫口而出:「有你的信!」

「信?」高顯方停下腳步。

「嗯!等一下喔!」李千虹小跑步到茶几攫住信簡,再飛奔至高顯方面前,遞出這封信:「昨天早上出門前看到這封信,不知道是誰拿來的。」

「嗯。」高顯方臉上的表情平靜無奇,他接過這封信轉身下樓,就頭也不回。比昨天的呆滯木然好上幾倍,然而他可有可無的冷漠態度,卻讓李千虹心底萌生淡淡的酸澀。

「碼的,是不會說謝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