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早晨,李千虹在七點半睜開雙眼,雖然在被窩裡還是感覺有點冷。她將手往外伸,觸著了遙控器關掉冷氣,在被子裡輾轉翻了幾分鐘,等確定自己完全睡不著才起床,已經是七點四十分。她換上黑色短袖棉T恤,下半身還拖著寬鬆的睡褲,走出房間到浴室梳洗。
她很快刷牙、洗臉,再戴上隱形眼鏡,走到三樓敲敲高顯方的房門。
「喂!你起來了沒?」
「唔……」高顯方似乎還帶著軟綿綿的睡意,「不是還沒八點嗎?」
「我知道啊!只是來問一下你要不要吃早餐?」
「妳要去買了?」
「嗯。」
「培根起司蛋餅,然後冰紅茶。」
「喔,那你八點要起來喔!」
李千虹撂下這句耳提面命的叮嚀,回到二樓拿了錢包鑰匙,前往巷口的早餐店採購。她打開鐵捲門旁的小門出去,陽光灑進長方形的框格裡,穿過她的肩膀,在玄關地面迫降。李千虹旋身帶上門,直到她拎著早餐回來,才瞥見躺在地上的淺藍色信封。
她拾起信正反面打量,沒有郵票也沒有戳記,只寫著收件人是高顯方。她走到客廳,先把信和早餐丟在客廳茶几上,又回到二樓,感到氣溫驟降的李千虹從衣櫃拿出紅白相間的短袖格子衫,連著一整個相機背包再度回到客廳。
浴室門正關著。
裡頭傳出水和瓷盆撞擊的破碎聲,她推測高顯方在那。索性坐到沙發上,從袋子裡取出烤吐司、津津有味地啃起來。
梳洗完畢的高顯方走出浴室,先看見李千虹,爾後看見她身邊堆著一件衣服,隨著他腳步的逼近,那衣服的花色越看越是眼熟。
「你怎麼這麼沒精神?」
「喔,有嗎?」為了轉移注意力,高顯方趕緊在茶几上的塑膠袋內,找出盒裝的蛋餅及衛生筷:「謝謝啦!」
「不客氣,四十塊。」李千虹打趣地伸出攤開的手掌。
「好啦,我哪次請妳幫忙買東西沒還錢的?」高顯方拉了茶几下的小板凳坐下,掀開盒蓋、咬一口蛋餅,目光忍不住又回到沙發上的格子衫,此時他卻出乎意料、絲毫沒有失而復得的感動與激昂,只有所謂不負責任的空白。
「對了,我昨天跟社團的人說你去過馬槽橋,今天可以請你帶路嗎?」
「嗯,好。」高顯方仍舊呆若木雞。
「幹嘛啊?還沒睡醒啊?」李千虹看著那副二愣子傻樣,忍不住噗嗤一笑。
「沒有。」
「我已經準備好了,連相機都拿來這囉!就等你,你OK了我們就去校門口集合。」李千虹喝完最後一口紅茶,拍了拍背包上的格子衫。
「那……妳要坐我的車?」他沒頭沒腦地發問。
「應該不行,我還要載一個學妹。」
「妳還要載人?」高顯方想起陽明山一帶彎彎折折的山路,臉色驟然大變,急得想阻止:「那段路太危險了,妳不要載人啦。」
「啊?」李千虹正覺得莫名其妙:「可是人數已經確定了,我如果不載就沒人載她耶。幹嘛那麼緊張?這麼不相信我的技術喔?」
「不是啦,因為那邊路況有點複雜,女生騎車已經很吃力了,還要載人……」
「喔,我不載,你就要幫我載喔!」
「我乾脆載妳吧!」高顯方十分不放心,緊張得坐立難安:「妳別騎車去。」
「你耳背啊?我剛才說過,如果我不載學妹,就沒人載她,現在你要載我,你是要那個學妹自己騎車啊?」李千虹說。
「喔。」察覺自己失態的高顯方,只好摸摸鼻子,低頭繼續吃蛋餅。他為自己的擔心過度感到相當困窘,皙白的皮膚讓他耳根的紅潮格外鮮明。
「不要這麼沮喪嘛,哈哈。」李千虹看他這樣子,忍不住想揶揄一番,她穿上格子襯、也揹起重重的相機,笑著拍拍他的肩膀:「原來你這麼想載我,以後多得是機會嘛!別擔心。」
「妳想太多了。」高顯方一鼓作氣喝完紅茶,將所有的容器綁進塑膠袋裡,不甘示弱地跟著揹起自己的照相機:「我吃完了,走吧!」
在校門口集合完畢,李千虹原本被分配要載的學妹,後來在高顯方杞人憂天的堅持下,上了高顯方的車。不曉得是這讓李千虹落了一個輕鬆,還是基於高顯方過飽和的關心,讓她一路上,每每瞥見高顯方的背影都不知不覺浮起一絲微笑。
果不期然,在熟悉路段的高顯方帶領下,攝影社外拍活動事半功倍,比預定行程早了半個多小時抵達目的地。
外拍的過程,高顯方觀景窗中的構圖,總是由清麗神怡的風景,轉移到李千虹身上的格子色塊。透過相機的掩飾,讓他再度享有大膽觀察的特權,他望著同時也在注視觀景窗的李千虹,不管怎麼瞧,那種專注的氣息,都與那晚在酒吧裡看見的格子衫女孩如出一轍,如假包換。他嚥了口口水,只覺得全身血液都因此沸騰,彷彿就要將他內心深處長眠不醒的攝影熱情喚醒。
「欸?」李千虹轉過頭,發現高顯方的鏡頭正對著她,迴身出手阻擋,露出燦爛開懷的笑:「高顯方,你幹嘛偷襲我!」
「哈哈,被發現了。」高顯方放下相機。「怎麼對鏡頭這麼敏感?」
「你沒聽說過很多攝影師都討厭入鏡嗎?」李千虹走到他身邊,也跟著他一起坐在草地上,他們正面朝向崖谷口。李千虹好幾度覺得她差點就要被那種弔詭的線條給吸過去,她心驚膽顫地抽開視線:「這個懸崖好像有致命的吸引力。」
「嗯。」高顯方抬起頭,表情十分平靜,內心卻不斷地掙扎著要扭頭落荒而逃:「這裡會讓人害怕得喘不過氣。」
「你以前來這,也是拍風景嗎?」
「不是,是拍人像。」
「跟以前學校的攝影社來的嗎?」李千虹說:「真會找耶,竟然知道有這麼特別的地方。」
「沒有,就只有我跟那個Model一起來。」高顯方說:「她是我所遇過,肢體臉部表達能力最棒的人。只是……好像是我埋沒了她的能力。」
「怎麼了?」
「我一直是一個,不懂攝影可以表達什麼情感的人。」高顯方轉過頭,與李千虹四目相交的眼神異常空靈,連告解的語調都令人憐惜的徬徨與無助:「我一直覺得自己是個空虛的軀殼,看著別人的作品、讀出別人照片中的情感,然後用屬於那個人的思維拍出照片,麻木地得獎、受到讚賞,就算練就一身技巧,卻從來不知道自己的相機想說什麼。妳可以懂這種感受嗎?」
「大概知道。陷入瓶頸的人好像都會有這種想法。」
「如果,我是從來都沒有看過瓶頸之外的天空呢……」高顯方反問:「妳會覺得,我是一個很可悲的人嗎?連以前的Model,都毀在我的手上。」
「什麼意思?」
「她、她就是從這裡跳下去。」
李千虹不知該如何是好地緘默,她望著低垂視線的高顯方,突然很想擁抱他。然而她終究壓抑住這股衝動,突然感覺到後頸汗流浹背,她率性地褪去罩在身上的格子衫,將之擱置在綠草地。
「我先過去另一邊。」李千虹輕聲拋下這麼句話,站起身離開。
在高顯方眼角的餘光裡,看見李千虹深藍色牛仔褲漸行漸遠的那刻起,頓時了悟了一種無以名狀的悲傷,那種看似薄透、實際濃厚的情緒,完完全全冰凍他的思考,讓他的感官又變回原本的遲鈍,方才那瞬間的悲傷儼然僅止於曇花一現。
李千虹走到攝影社最要好的學長余介霖身旁,蹲在地上望著崖口胡思亂想。高顯方所說的Model是女孩子吧。難怪說到馬槽瞧,他的臉上會閃過那麼寂寞的眼神。但曾幾何時,他竟然隨著高顯方悽絕的聲音難過得幾乎要窒息。彷彿感覺高顯方要通往另一個未知的國度,而且漠然得連頭都不回。
一陣強風席捲而來,懸浮微粒抓起了乾枯的小葉子,李千虹的馬尾被吹得很亂,高顯方猛然回神,赫然發現李千虹適才擱置在草地上的格子衫,已經被惡作劇的勁風俘虜到半空中。他直覺起身,往風的去向恍恍惚惚地奮力前奔,懸崖口的魔力也在天時地利人和的狀況下,引逗呼喚他。
「高顯方!」李千虹的聲音,跟隨她溫暖掌心的拉扯,終於止住了他的腳步。高顯方像是清醒地回過神來,只見李千虹憂心忡忡的雙眸近在眼前:「不要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