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情沙發》 –36–

朝晨,火車遁出板橋,陽光從透明的車窗一路摔進來,驚醒我閉上沒多久的眼皮。

我打了呵欠,換個方向繼續睡,不管什麼姿勢都不舒服。醒了又睡、睡了又醒,精神變得比剛起床時還要渙散。

當窗戶被綠油油的稻田迅速穿越時,頓時有一種想跳出去擁抱它們的衝動。草皮上有沒有像那陣聲音的柔和讓我跌個滿懷?但除了衝動之外,全身上下就只有睏意。

自從邱上帆出現在咖啡店裡開始,接下來連續的幾天,三不五時往乾淨無暇的玻璃窗瞥去的習慣就這麼孳生,掃向街頭的目光變得理所當然,隱約察覺有人影閃過,就急急忙忙抬起頭來,不為店裡上門的客人,而是為他。

等發現我守株待兔的笨拙,就會痛恨自己的敏銳。

邱上帆說的沒錯,我放不下也無法遺忘,因為情緒上的依賴與寄託太濃厚,只要還有接觸的機會,我就永遠無法獨立。這種生活方式太刺激,讓自己變得神經質,只要在黑暗中有特定頻率的聲音在耳畔噓寒問暖,管他能不能擁抱我身邊有沒有女人,我連沉迷的動作都充斥著任性。

在店裡望著成雙成對的情侶,進入出去或路過,恐懼都會油然攀上心頭。如脫韁野馬放縱後,就不是喝了一杯冰拿鐵所能釋懷的。夠困擾,也夠招搖,具備讓我無法視而不見的歇斯底里。

邱上帆是一個問號,他的每個問題都會造成我的手足無措,我卻不是他的答案,永遠不是。我只是他問題中的一個逗點,他想把問句說得快一點,我就被完全秉棄,充分非必要。

列車到台中時,已經正午。

和台北一樣車水馬龍,只是豪雨從苗栗開始就下個不停,飛揚的塵土被雨水包抄又落到地上。

我撐著傘在前站的路邊等待,雨下得又大又快,連我的傘都被水滴打得噗噗叫。所以當蘇靖堯的車子駛到我面前,及膝的裙擺已經被地上濺起的水花打濕大半。拉開車門時,我對蘇靖堯露出微笑。

坐上車收起雨傘的瞬間,猛然吸到正面迎來的冷氣,關上車門恰好看見龐大雨勢在車窗的傾倒,我怔怔地注視眼前熟悉的橋段,在潮濕的台中雖然擦不出火花,但上學期末搬家時倖存的需索,被這陣大雨洗蝕於是重見天日。

「有沒有想我?」

「有。」我給他一個微笑。

蘇靖堯一邊開車,還伸手將我的後腦勺摟到他身邊,輕吻雙唇,我則淡淡地回應,但車內過低的溫度讓我毫無預警地打了個哆嗦。

他立刻從將後座的外套抓來:「快點穿上吧!別感冒了。」

「嗯。」我很快套上,氣溫太低,導致指節僵硬得誇張。

「真糟糕,本來要帶妳去的地方好像都去不成了。」蘇靖堯的語調非常愉悅,也很隨性。跟他憤怒發狠的樣子判若兩人:「不過,我有Plan B。」

「要去哪?」我狐疑。

這時剛好紅燈,他腳踩煞車上半身卻湊過來吻我的動作,讓我心驚膽顫,隔了一個手煞車和排檔,如此溫和的蘇靖堯變得奇異且陌生。

嘴唇相觸的瞬間,腦海驟然閃過,這只是我們第三次見面。

「別親了,到底要去哪?」

「妳猜猜。」

坐在行駛的車內看著玻璃外一片汪洋,其實一點也不自在。如果可以,我希望能馬上打開車門,在這個陌生的地帶淋個透濕。

車沿著緩斜的坡,漸次登上蜿蜒的山路。雨勢減小水滴的響音,被車身和玻璃窗吸收得幾乎不剩餘韻,蘇靖堯和我閒聊的次數漸漸變少,等開到一片荒涼的停車場,看見台中市被浸泡在天空的眼淚裡,就不再說任何話。

「這是什麼地方?雨這麼大,看起來沒有遮雨的地方……」我不解。

「我們哪裡不用出去。」

「什麼意思?」

「雨下這麼大,沒有人會聽到我們在裡面做什麼。」蘇靖堯的嘴角勾出一抹淡得幾乎無法辨識的弧度,揭露自己的真正目的:「我們之前沒在車上做過呢。」

玻璃窗被水滴填滿,一遍遍被雨刷撥開,它們仍舊努力不懈地降落在窗戶上,我望著雨刷,頓時湧起遏止它們拂弄雨水的動作,眼巴著大大小小的水滴被推開,再聚集,目睹那些反反覆覆沉默的堅持,只覺得麻木。

和邱上帆分手以前,對於他習慣成性的不軌採取放任,懶得改變現況,卻維繫著不知所為何的堅持,最後連結果都沒有期待的必要。沉默、積壓、忍受、還有漠視,以為這樣能讓自己愛得輕鬆,卻演變成深刻愛戀。

相同的,我坐在這裡,像櫥窗中被展示的人偶,虛假的愛情、陌生的寵溺、速食的關係,世界的一切無論有形與無形,都變得輕飄飄,卻沾染了鬱悶的溼氣被黏在這裡,沒有風吹乾就飛不起來。

堅持得太茫然,一切都理所當然後,就感受不到痛。

『我要搬走。』

那時我說得好堅決。因為真心被自尊壓抑得太久,豁出去以後情緒就顯得有點鬆弛,大起大落,嚴重地歪斜脫軌。也是在離開的那刻,我才知道真實的自己被埋藏太多的寂寞,想認真地被愛,上一個鏡頭卻已經揚言放棄。

『反正這絕對不是最後離別關頭。』

臨走前,當邱上帆的自信在我耳畔縈繞而讓我心慌意亂時,我就已經跌進黑幽幽的深井裡,仰望頂端出口的月光,在井底踩著凌亂的步伐,沉迷如同城市的建築渴求雨水浸潤般,無庸置疑。

不知何時褪去上半身衣物的蘇靖堯,將身子壓上了我。

「妳不興奮嗎?」

他伸手過來,似乎想替我抹掉,我一個側身,別過頭自己擦掉。性慾高漲時,蘇靖堯會有他獨特的體貼,卻不是我依戀的溫柔。這份深刻明顯的感傷,像冰淇淋湯匙,一記又一記,緩慢而規律地刮舀我的胸口,酸澀過頭。

「當然……」我抿抿唇,低下頭,再將視線繞到蘇靖堯看不見的側邊,掉落更大顆的眼淚,再擦去。像那些雨滴,無聲無息地堆積眼淚,再順著面頰的輪廓下滑。

『妳永遠,都只屬於我。』

他說。

他堅決地說。

我記得,我一直都記得,那道眼神裡鮮明的佔有。

我相信那是愛情,深信著。

蘇靖堯的聲音像隻蝴蝶翩翩起舞,停滯在耳畔,觸不到我的聽覺。他在說什麼?我不知道。我有的只是哽咽和朦朧的視眼,聽得出他的柔和,但我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害怕那都是幻象。

「你說……什麼……?」我不斷地吸鼻子,無法正常呼吸。

「妳愛我嗎?」喘息之間,他的目光依然監視著我。

我用薄弱的餘力點了點頭,沒有辦法發出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