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情沙發》 –34–

從來不知道原來入了夜的風會如此強烈,深黑色的天空把暗調的柏油路抽得更長,我們直直地往前,盯著大馬路的消失點,會有一盞接一盞的路燈源源不絕地冒出,以一種極奢侈的速度生長。

我始終抓握後座的把手,孫家崙載著我在寬闊的馬路上、隧道中、還有險惡駭人的陡坡,迂迂迴迴地探索這座城市,在這裡熟悉與否並不重要,重要的只是相遇的運氣和令人相視而笑的巧合。

車燈試圖照亮這四度空間的每個角落縫隙,不過除了道路和燈桿,到天明以前這裡看不到邊境。路燈為把黑柏油路面打光,讓斑馬線泛著淺金橙的淡光,溫柔地與我對望,好像褪色發黃的舊照片。抬頭看見的燈光,卻是刺眼的脫色古銅。

大概是夜色迷人,淡水似乎沒有想像中的遠。

河面有波光,遠處也還亮著燈,這裡的夜晚不夠深沉,但悲傷都夠帶勁,也夠嚇人。

「嘉涵今天沒有來。」我說:「我今天一直很擔心。」

「沒有再連絡上嗎?」孫家崙也坐下來。

「沒有。」我說,「手機關著、電話沒接,打杜仁傑的電話應該找得到,可是一想到他的嘴臉我就一點也不想動手!但還是會擔心。」

「再怎麼說杜仁傑都是嘉涵的男朋友,應該會照顧她不是嗎?」

「杜仁傑如果不是真心喜歡嘉涵呢?他簡直……」

他簡直是個禽獸。我想咆哮。

到底要給孫家崙知道幾成,他才能夠開竅?我很納悶。我們都還很年輕,但已經不是用靑澀的認知可以完全了解的。

算了。

「有時候真想不透,退讓是什麼?堅持的分寸又在哪裡?想要什麼就可以毫不考慮,就伸手去要嗎?不擇手段好像又太過無理取鬧,也帶給別人好多麻煩。那到底要怎麼活才會快樂?」我長長嘆一口氣。

「去跟人索求自己想要的東西,需要的都是勇氣。」孫家崙說得很無奈:「就算沒有顧慮,最後都要勇氣去加把勁。沒有勇氣,真的什麼都做不到。」

「我後來想通了一件事。你之所以沒那麼在意我騙了你,是因為你另外有喜歡的人。對吧?」我問完問題,堅決地側頭注視孫家崙。

他先是怔了怔,半長的頭髮掩不住明亮的眼睛。

「妳不可以說,絕對絕對不可以說。」孫家崙扳緊板凳的邊緣,平滑的手背弓起不少稜角。

「是我認識的人?」我想了想,「是我姐認識的嗎?」

他沒說話。

「那就是囉?」

「我喜歡的,是,蝶心學姐。」他緊繃的手在逐字說出後漸漸放鬆。

「啊!你──」我驚訝地叫出聲。

「不可以說!絕對不可以說!」孫家崙的神情很認真,聳起來的肩膀慢慢垂下去:「我剛認識學姐的時候就喜歡她了,幸好她沒有發現。」

「什麼叫幸好沒有發現?」我站到他面前,腦中突然閃過之前被大姐捏在指尖滑出滑進的訂婚戒指,「死會可以活標沒有聽過嗎?還是說還好她沒發現,所以你可以很安心地和大姐住在一起?」

「不是……」孫家崙說得有點急:「反正,還剩多少時間,我就多照顧她。學姐是個需要被照顧的女人,齊大哥不懂這點,所以,我還是繼續付出,一點一點,我能給多少就全部給她,其他的,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

「你真的喜歡我姐嗎?」我問:「有多喜歡?有喜歡到說得出口的地步嗎?你的照顧意味著什麼?目的又是什麼?是讓大姐喜歡你?還是要她一輩子記住你的好、畢業結婚以後偶爾聊到你會哀傷地嘆氣?」

大姐曾經和我說過,孫家崙對她很好,有時候她很害怕對孫家崙會變成一種依賴,以致對他的溫柔體貼都有股莫名的惶恐,原本我覺得這只是大姐庸人自擾,今天聽完孫家崙說的,開始懂大姐的害怕在哪裡。

孫家崙的好,大姐已經不知不覺地陷進去,或許已經到了無法自拔的程度。只是他們的親密和習慣,在外界的點綴下,不斷地被忽略,而且根深蒂固。

「我喜歡學姐,可是我……我真的……真的沒有勇氣。」他垂著頭。

把心一橫,說得斬釘截鐵:「有多喜歡?你的喜歡不會輸給那個只知道買花送禮物卻不會帶宵夜煮義大利麵的齊大哥吧?很喜歡,就去追啊!」

「學姐的戒指,已經牢牢地戴在手上,我還能做什麼?」

「一個訂婚戒指算什麼?你喜歡她,就把她的戒指拔下來啊!告訴她你有多喜歡她,你還要付出多久?你打算永遠不告訴她?還是在大姐在齊大哥的婚禮說完我願意,才要告訴她?你以為這樣是君子嗎?我告訴你,這種愛情才是最殘酷的!你懂不懂?」

「可是……」

「孫家崙,你再不做,就會像我一樣來不及了!」我不知道這句話究竟是說給孫家崙還是說給自己聽:「遺憾,會讓你變成一個連自己都不認識的人。我希望你永遠不會體驗到,因為純真,就是你最大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