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情沙發》 –29–

六月三十日,也就是上工的前一天,我在大姐家嚐到孫家崙傳說中的拿手絕活,蛋蜜煙燻培根義大利麵,不得不承認,孫家崙很懂得香料與醬汁的拿捏,也讓帶有嚼勁的麵條拖著九層塔的香味一路兜進味覺裡。

只不過,當天也正好是大姐和未婚夫的交往五週年,餐桌上少不了我不怎麼熟識的齊大哥。抵達大姐住處時,孫家崙正要將最後一盤義大利麵端上桌,聞聲抬頭看到我進門,盤底「鏘」一聲巨響差點讓麵滑出桌面,我對他笑一下,孫家崙他卻轉身走回廚房,不曉得在作什麼。

用餐過程中,聽齊大哥高談闊論時,透過有意無意地瞄幾眼,我漸漸知道他的異樣不是無心,我和孫家崙的關係變得比之前兩次都還要生澀,而且是刻意的疏遠。孫家崙沒有惡意,只是看我的眼神有點兒恐懼,久了我也不敢再接觸那雙眼睛,雖然它明澈得發亮。

然而那樣的光澤,會令自己更加嫌惡身心上的污穢。好像過去與現在的罪惡會變本加厲地緊貼著自己,使勁纏勒,最後連陷進肉身裡的束縛都會招致痛苦。

我低頭扭轉不鏽鋼叉,只看見陷入迷思的眼瞳,在流線邊界裡游泳,圓圈迂迴中看不到終點。

孫家崙第一個吃完,我趁著他端盤子進廚房時也尾隨進去,他轉身看見我時退了半步,迸裂出混雜不完全的尷尬與沉悶。

「家崙,我來幫你吧!」我將自己的碗盤也放進水槽,用半濕的海棉將洗碗精揉出細細小小的泡沫。

他很悶,佇立在流理檯旁,又覺得站也不是:「我來洗就好了,學姐他們也還沒吃完,放著吧。」

「幹嘛客氣?洗個盤子而已嘛!」我說。

「嗯。」他不太會拒絕別人的好意,就連推辭和客氣都比其他人笨拙,然後我的眼角餘光瞄到他怯生生的雙手扶到流理檯的邊緣,不怎麼敢握緊就只是搭著。

「最近好一陣子沒見了。」我試著破冰。

「有嗎?」

「就在上次吃飯以後,我覺得……你好像在躲我?」

孫家崙沉默了,那張硬撐的僵硬面具輕易地被我撕開,我精準切中這段時間以來的疑慮。

我打直目光反覆地思索釐清,想整頓出明確的頭緒。

隔著一個九十度角的對視,我與孫家崙都被浸泡到沉默中。

「那天嘉涵和你說了什麼?」

我漸漸地認命,低頭俯視銀灰色水槽中交疊得不怎麼完全的圓盤,孫家崙的手下意識地也伸進。水槽,雙手抓著他剛剛用過的、被壓在最下面的盤子邊緣,殘餘的碎麵條和細小的羅勒丁在冷卻被稀釋的醬汁中依依地攀附,掙扎比起什麼動作都還費勁。

「她說了妳的前男友,還有妳現在的男朋友。」

「嗯,我想也是。」我莫名地想嘆氣,但只表達出惆悵:「我只是想知道嘉涵怎麼說這些事情。」

「她說得不多。」孫家崙迅速抹好泡沫,將盤內的廚餘醬汁嘩啦一下沖乾淨,「只是覺得妳沒必要騙我。」

「我知道了。」

我保留最後一絲理性,轉身離開廚房,無視大姐和齊大哥異樣的眼光,抄起手機直奔頂樓!

公寓的頂樓被比鄰的樓層簇擁著,在信義區被擠得水洩不通,在暗調的帷幕中有高樓方方小小的光點牽連成密密的網子,讓這裡嚮往自由的心都飛不出去。

在薰風暖暖的鼓舞下,我拿起緊握許久的手機打了出去。

嘉涵很快就接了電話,從那端隱隱約約傳來她最愛的搖滾樂音,看來她應該在家:「怎麼啦?」

「我有件事情想問妳。」

「嗯?」

我把台北市的飛在天空裡的污濁全都吸了一口,彷彿吞了把細碎片進來:「跟孫家崙有關,妳應該知道我在說什麼。」

「妳知道了嗎?」嘉涵的聲音只要一壓低,就會失去原有的抑揚頓挫和活潑生氣,過濾留下的冰涼很快冷卻我耳畔的溫熱。

「我想問為什麼。」

「因為妳有必要知道自己哪裡不對。」嘉涵說得毫不留情。

見她不客氣,我也沒打算有所保留,一股惱將所有的情緒全都傾倒出來:「我的過去輪不到妳替我向別人交代!我是我,妳是妳!還是妳覺得這樣不夠,要不要我哪一天把妳所有的私事全都告訴杜仁傑?」

「要說就隨便妳說,反正我的過去清白,要講隨便妳講。不像有些人,碰到呆呆傻傻的孫家崙就心虛了,急得要漂白自己當個再生處女,唯恐他進一步認識妳?我有說錯嗎?」

我直直瞪著雙眼,氣憤地想用目光的銳利劃破天邊的巨網:「宋嘉涵,我再跟妳警告最後一次,我的事不用妳管!」

「那又怎麼樣?我要阻止孫家崙陷進去,他被蒙在鼓裡有多可憐妳知不知道?妳真的很自私,為了讓別人愛上妳還千方百計不擇手段,妳有了解過別人的用心嗎?」

「我不想跟妳撕破臉!」衝動的情緒在額頭、在心臟、在全身上下任何能思考的角落,被體溫催化盛怒地開放,惱羞成怒煮沸了血液,循環奔馳。

「我現在就要妳聽清楚,了解自己是多犯賤的女人!妳有現在的蘇靖堯不夠,還要孫家崙,不是嗎?妳真的認真愛過、喜歡過這兩個人嗎?蘇靖堯會那樣對妳,是為什麼?我告訴妳,是因為他發現妳心裡想的根本就是另一個人!妳貪心自私,要身邊的男人愛妳,自己什麼都不願給!」

「關妳屁事!」我大吼:「妳懂什麼?妳有真心愛過一個人嗎?妳懂不懂被舊情苦惱糾纏不清的痛苦?戀愛,我也想簡單去愛一個人啊!一直想念邱上帆,妳以為我愛啊?他媽的,可以的話我也想通通甩掉!」

「是啦!我不懂,反正我是寧缺勿濫!不像妳,看了哪個男人都想叫他臣服,誰一示好就想往他們身上黏過去抱過去,妳這不是愛,換了這麼多男人,妳根本就不懂愛!」

「我的愛情妳沒有權力干涉!」

「妳不要再拿邱上帆那一套對我說教,妳根本不想放開!鑰匙就在妳手上,是妳自己死蹲在過去的牢籠裡不想出來,還硬說妳打不開門鎖。愛不到邱上帆,又想找別人,付不出真心。我是沒有妳過去的壯烈,不過我至少自愛!」

「自愛個屁!告訴妳,聖女和慾女只有一線之隔!口口聲聲說自己潔身的,每個都巴不得想體驗想瘋了!杜仁傑呢?他有沒有在妳身邊?哪天妳被他一搞,我看妳還敢不敢說這種話!我倒希望你們上床後他就馬上甩掉妳,妳活得不耐煩就來幫我體驗啊!」

「至少我可不像妳什麼都想要!」嘉涵忿忿地掛上電話,只剩嘟嘟嘟嘟的機械尾音無辜地在空氣中流盪,悠悠地鳴著內斂的呻吟。

紫紅色的天空看起來窄窄扁扁的,壓著台北一○一的頂端,像給這座城市刺上一把長長的利劍,淌流無數孤寂的眼淚。

我坐靠在殘破的水泥牆邊,閉上雙眼,也許風一吹我就能像風箏,被狂流捲進雲層,只是我全身都沾著疲憊髒兮兮,也太沉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