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進入冬天，筱文在二類組課程的數理化疲勞轟炸下，被壓得喘不過氣，一直沒有和天擎聯絡，直到聖誕節晚上，一輛深藍色的轎車很準時地在六點半停在筱文家的硃砂色門口等候。

筱文從窗檯看見車影，趕緊查看自己是否打扮得盡善盡美，爾後三步併作兩步地跑到樓下。她穿著乳白色的長袖休閒上衣，深藍色的牛仔褲將她漂亮的臀型襯托得淋漓盡致，還有頸上銀項鍊的畫龍點睛，加上神采飛揚的神情，彷彿整個人都在閃閃發亮。

「聖誕快樂，晚安。」天擎用溫柔的微笑迎接筱文。

「嗯……聖誕快樂，晚安。」筱文看著天擎，雙頰泛著漂亮的紅暈。進入前座，她知道天擎正注視著她，於是藉著寒喧來化解尷尬，「好久不見了，學長。」

「為什麼不叫我天擎？」

又來了……到底什麼時候他們才能完全擺脫「稱謂之爭」啊？

「我習慣了。」筱文想轉移話題，卻不知該說什麼。

「今天叫我天擎，好不好？」天擎溫柔的聲音帶著一絲懇求，「就今天。」

「好……」筱文無奈妥協。

「很漂亮。」天擎稱讚。

「這個嗎？」筱文拿起胸前的鍊子問。

「不，不是那個。」天擎微笑搖頭，隨即俯身吻了筱文的鬢角。面對他突然又直接的動作，筱文有點手足無措，她聞到天擎身上誘人的古龍水香味，呼吸漸轉急促。

「天擎……我們出發吧！」筱文還算理性，為了阻擋自己快招架不住的攻勢，她趕忙將注意力轉移到約會上。

一路上，她看著專心開車的天擎，嘴角微揚，一種滿足而甜蜜的喜悅湧上心頭。是的，這一天，真的來了。不是作夢吧？就算是夢，也無妨。至少，不是那道看不見底的深淵；至少，不是在天搖地動的礫漠中遙遙相望，而是切切實實地在她身邊。

「我臉上有東西嗎？」天擎轉頭問。

「沒有。」筱文趕快把臉轉到窗外，不過笑意仍無法遏止地蔓延至唇角。今天的天擎還真是反常極了，她想。似乎有點怪，怎麼個怪法，卻又說不上來。

到了克霖邀請卡上的音樂酒吧，由於門口不能停車，天擎先讓筱文下車，自己去找車位。

克霖一看到筱文入場，立刻一把拉她入內，在一處只有兩張椅子的小雅座坐下，他凝視著筱文的眼睛，這讓她很不自在。看著酒吧裡其他的客人，又開始胡思亂想。

「聖誕快樂。」克霖說。

「克霖，什麼事情這麼急？你不是待會就要上台了嗎？」

「有點事情想告訴妳。」

「什麼事情不能在表演以後說？」今天她遇到的男生，怎麼一個比一個怪？等會莫晨帶若悔來，該不會又要在她面前耍怪了吧？到底今天是什麼黃道吉日？還是今年聖誕節流行男生耍陰沉啊？

「妳聽好，我要妳知道，我一直非常關心妳。」

筱文微皺眉頭，偏著螓首問：「所以，你就是只想告訴我這些？在你快要上臺以前？」

「我……我一直在等今天跟妳表白。」

「表……？！」筱文差點從椅子上跌下來，她緊張地看看四周，深怕被天擎聽見這些話。

「從我遇見妳那天，我就喜歡上妳了。我不知道為什麼，後來我更堅持和呂敏思分手，其實我跟她也不算在一起，不過那是題外話。總之，我喜歡妳。一直很喜歡妳。」

「……」筱文吐了口氣，無言以對，也忘了注意店裡漸漸湧進的客人。

「真不巧，你不知道筱文已經名花有主了嗎？」不知道什麼時候，天擎出現在他們之間、很親密地摟住筱文的肩膀：「筱文喜歡的人是我，在她認識你之前，就喜歡我了，聽說你是她最要好的朋友，那我想你應該知道。」

「銬，何天擎，你未免也太狠了吧？」不知何時也來到現場的若悔突然插嘴，劈頭就嗆辣辣地念了天擎幾句，「筱文的事情不用你雞婆！」

筱文回頭一看，發現若悔身邊還站著笑吟吟的莫晨。

有些尷尬、有些糟糕、有些難堪的場面，讓她五味雜陳、不知所措。

莫名其妙被數落的天擎，臉色自然也好看不到哪去，馬上反駁回去：「那這又關妳什麼事？我就是怕筱文被追走，才插嘴幾句，妳一個局外人攪什麼局？」

「欸，天擎。若悔是女孩子，你也克制一點好不好？」莫晨按住天擎的肩膀，試圖平息怒火，也向若悔使了個眼神，「若悔，妳也不要再吵了。」

不過，我們口無遮攔的若悔可嚥不下這口氣，馬上又回嘴，還不顧一切地把所有的事情一股腦傾倒出來：「你怕筱文被追走？哼，好笑，那你怎麼不想想之前怎麼對她的？要是當時不是克霖趕快飆去敲她家門，她現在還會在這裡嗎？」

「若悔！」筱文大聲制止，「妳不要再說了！」

「如果不說清楚，這混帳根本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裡！我今天就要說個明白！」若悔繼續衝著天擎說，「你想想自己的言行、想想看以前怎麼對筱文，尤其是那份拼圖，你知不知道那對筱文造成多嚴重的傷害？有空擔心筱文被克霖追走，還不如去好好檢討自己！而且讓克霖跟筱文在一起有什麼不好？比你這棵木頭好多了！」

「若悔，妳夠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好不容易若悔終於住了嘴，筱文凝視若悔怒氣沖沖的眼神以久，突然發現，她還真是一個麻煩製造者……

「拼圖？拼圖怎麼了？我跟筱文表達我喜歡她，就這樣而已，我造成什麼傷害了？」這會，製造麻煩的變成了天擎。

「什麼叫作『就這樣而已』？你的『就這樣而已』，差點害筱文丟了性命你知不知道？你還好意思問拼圖怎麼了，要不是你故意──」

「若悔，妳可不可以不要再說了？」莫晨心虛地打斷若悔，要是這事真的被掀出來，那不只是這個寶貝新女友，恐怕連天擎都會棄他而去了。「過去的事情就讓它算了吧。先讓筱文跟克霖好好談完要緊。」

「我故意怎樣？」天擎還不罷休。

「沒……」在莫晨的安撫下，若悔總算是平靜下來，「沒事啦！」

「天擎，你可不可以不要這樣？不要用搞到這個樣子好不好？」筱文面有難色，克霖和天擎的針鋒相對，再加上一個若悔，簡直是一個頭兩個大。「我的事情我自己可以解決，你們都在旁邊等我，好不好？」

看著天擎、莫晨和若悔三人不甘不願地退到遠處，筱文把視線放回克霖身上。唉，剪不斷、理還亂。怎麼才一個聖誕節，所有的人全都撞了上來？今天到底是農曆的什麼日子？大凶嗎？還是正逢陰年陰月陰日陰時陰刻啊？

「對不起，克霖。」筱文低著頭道歉，「讓你難堪了。」

「沒差。」克霖聳聳肩，雖是這麼說，他還是有點想哭。不過他仍舊是打著趣：「妳對不起我的事情大概不只這一件吧？習慣了。」

「對不起，我最後還是辜負你的心意了。」

「沒什麼好對不起……」克霖說，「只要妳能夠快樂，那就夠了。」

「嗯……」

「我還有事情跟妳說。」克霖露出神秘的笑容。

「可是你的表演，好像已經開始了……」

「那只是我想把妳找出來的幌子，結果被那傢伙捷足先登了。」克霖又瞄了天擎一眼，「那傢伙又在瞪我了，哈哈哈，沒關係，讓他乾瞪眼一下也不錯，就當作是報復好了。」

「好吧好吧，你到底要跟我說什麼？」

「其實，跟妳從新竹回嘉義那天，我刪了妳的一封簡訊。」

「簡訊？」筱文想了一下，「天擎傳的？」

「對，我本來不想說的，不過，看你們現在狀況還不差，我還是老實招了先，還有……」

「又有什麼事情？」有完沒完啊？筱文把求救的眼神投向若悔，卻發現她正和莫晨打情罵俏，這又讓筱文的腦袋開始胡思亂想了。

「那個掃把星，我在猜啊，那份拼圖搞不好就是他搞的鬼？」

「不會吧？你想太多了啦。」

「那是妳太單純了，看他剛剛一提到拼圖就一副鬼鬼祟祟又心虛的樣子，我看大概就是他搞的鬼，說不定他帶給妳的消息都是加油添醋過了喔……」

「不會吧……？」筱文吃驚地睜大杏眼，看了看正在和若悔你濃我濃的莫晨，嘖嘖稱奇。

「那是我這樣想，妳就當耳邊風，看他跟孫若悔現在好像還滿甜蜜的，我看妳就別去興師問罪，破壞妳朋友的戀情了吧？那我呢……我得去和我Band那群兄弟開聖誕派對了，聖誕快樂囉！」

「克霖……」筱文心裡感動莫名，「謝謝你……」

「朋友之間，有什麼好客氣的？我走囉，掰掰啦！」

克霖起身，護送筱文至天擎面前，很瀟灑地往後臺走去。

臨入後臺之前，看見若悔精力充沛地耍寶，四人在歡笑聲中離去時，他發現視線中四道漸行漸遠的人影，緩緩在他眼中模糊、溶化、崩解。

既然要繼續當朋友，就得忍痛，割捨一些多餘的遐思吧？

還有，若悔，謝謝妳的錯愛囉！

＊

才剛上車，車內的音響便開始播放西洋老歌，悠揚的薩克斯風旋律自喇叭傾瀉而出，營造了浪漫氣氛，兩人沉醉在這情調中不捨開口，不約而同地選擇緘默。筱文一方面聽著悠揚的曲調，另一方面內心卻是百感交集、徬徨萬分。

她高興自己的付出有了回報、也高興若悔和莫晨也終成眷屬，但她對方才與克霖的談話卻有些難過，她珍惜克霖這個朋友，雖然明確拒絕他，卻讓筱文自己充滿了罪惡感。

而反觀天擎這邊，天擎的主動使她極為不適應、甚至到了害怕的地步。她害怕這一切只是稍縱即逝的煙火、或僅僅是甜蜜的愛情泡沫、或者更糟，又是一個甜蜜的愛情陷阱，她徬徨、踟躕、忐忑、擔憂……

筱文又瞥了天擎專注開車的側影一眼，幸福就在她的身邊，看著天擎緊握方向盤的大手，曾經停駐在她髮稍、在她額頭上的身影，不知道是不是像以前一樣溫暖？那，含握溫暖的感覺又是什麼？是不是像手心裡捧著一顆太陽那樣呢？

「怎麼了？我臉上有東西嗎？」不經意掃了筱文一眼的天擎，恰好瞥見筱文注視他的那幕，又展出微笑。

「沒……沒什麼……」筱文收回自己的目光、也收回自己的遐想，試圖把注意力放在車窗外的景色。出了酒吧後，筱文和若悔分道揚鑣，不知道她跟莫晨處得怎樣？上次那個拼圖……真的是莫晨耍的花樣嗎……？

「有話想說嗎？」

「沒有……」筱文趕緊搖頭，有些不自在地微笑。

「那……我可以說話嗎？」天擎把車子停靠在蘭潭柏油路邊，他深深吸氣，沒有關掉音樂。

「可以……」天擎想說什麼？筱文十根修長的手指不安分地交握，還出了點手汗。

「妳跟他……我說妳那個同學，你們……剛剛談得怎樣了？」要命，怎麼講出來的話跟他的草稿完全不一樣，拜託待會不要又讓他語無倫次了。

「你說……克…剛剛那個男生？」

「嗯……」天擎有點不好意思。

「我跟他一直是很好的朋友。」筱文簡短地說。

「我是說，他剛跟妳……跟妳表白……那，妳答應他了？」

筱文直覺想笑，這不是廢話嗎？如果她剛剛答應跟克霖在一起，克霖那會那麼阿莎力讓天擎帶她走？難道天擎受了電機學院的洗禮後，木頭的程度又更上一層？

「學長……不是想吐你槽，你這樣的問題，會不會太爛了點？」筱文忍著肚子的疼痛，幾個月以來，她難得笑得這麼開懷。

見天擎愣著沒作聲，她又繼續說：「而且，我認為……我認為學長想問、想說，或者該問、該說的，應該不是這個吧？難道你覺得我有多少個男性朋友，對你而言很重要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又搞砸了，天哪，他那張狗嘴為什麼老吐不出象牙來？

「我覺得，學長想說什麼就說出來吧！這裡沒有上次畢業典禮那樣眾目睽睽、而且，我想……跟我聊了幾句話，『熱身』應該夠了吧？還有……還有……」筱文的聲音越來越小，說到一半，她突然低下頭去。

長髮遮蓋了筱文的臉龐，只聽得見她的聲音，有些深沉地隨著薩克斯風出現：「上次我說，我只等到我生日那天，不過，照目前這個情況看來，我已經食言很久很久了……學長沒有把握機會，為什麼現在又來過問我的交友狀況呢？還是……你認為這樣對待我讓你覺得很有趣？人生充滿喜悅？」

她的聲音正哽咽，一陣又一陣的啜泣聲傳入天擎耳裡，教他忍不住緊摟她，愛憐地擁她入懷，「對不起！」

原本想繼續把眼淚忍下來的筱文，見淚已決堤，索性一次讓淚流個痛快，在他懷中，她破例任性地討價還價：「學長，我不是要聽這句的！」

「不要叫我學長。」

天擎堅定的懇求縈繞在她耳畔，筱文的心跳越來越快……

咚咚、咚咚……

「天擎……」她把學長兩個字強嚥回喉中，第一次發現，在她心中的風，止住了；雨，也停了。她感受到陽光的溫度，如天擎的懷抱環繞在她周圍。

「我喜歡妳，筱文。」天擎將唇覆蓋在筱文的額頭上，拉開些距離，盼望能看清楚筱文的眼眸：「我沒有再說錯了吧？」

筱文沒有回答，她還想再享受雨後天晴的溫暖，只是怯生生地問：「我可以……繼續抱著你嗎？」

「嗯……」天擎只是靜靜地擁抱筱文，無須繁複的話語來證明愛情的存在，他只是細細地，在筱文耳邊，訴說戀人間的呢喃絮語。

「告訴我，今天發生的事情，到底是不是真的？」筱文低聲喃問。

「怎麼了？」

「從我認識你、喜歡上你開始，我已經受到太多次的失望和難過，可是今天你對我說的每一句話，對我作的每個親暱的舉動，感覺起來好不真實。你告訴我，到底是不是真的？」

「是真的。筱文，我愛妳。」天擎環摟筱文：「也許現在的妳沒有辦法輕易相信我，但是我會作
給妳看，先前我錯過太多的機會，我不會再輕易讓妳離開我。」

「我會相信你。」她定定地凝視天擎：「用你給我的勇氣來相信。」

倏地，玻璃車窗發出劇烈的響聲，打斷方才營造出的浪漫情調。天擎抬頭一看，只見車外站了一抹黑影，正拿著木棒猛力敲擊車窗，鴨舌帽蓋住黑影的五官，加上四周昏天暗地，伸手不見五指，更增添幾分詭譎。

「喂，你們很囂張喔！」來人毫不客氣地大喝，聲音之大連隔著玻璃窗也感受到磅礡氣勢。

「怎……怎麼會碰上這種事……？」筱文嚇得面色慘白，緊抓住天擎，屏著氣息不敢輕舉妄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