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雨》

「阿坤,你有多久沒來上學啦?」我趴在冬雨纏綿的教室窗口,對著灰濛濛的天空,喃喃地問道。

此刻,我彷彿能看見阿坤正從二月河的清宮異想世界中回到現實,從容不迫地抬頭,用他黝黑的大手習慣性地把中分的頭髮往後一撂,嘻皮笑臉地傻笑:「嘿,才四天而已嘛。」

想著想著,我又陷入迷思。時已放學,我卻不想回家,我害怕獨自走在柏油路上的無助,更畏懼一個人等待的孤寂。

還是不習慣,在靜默的教室中,少了那道總是笑咪咪挑著老師黑板上錯誤的聲音,在籃球場上沒有那個總是邊跑邊吆喝著快回防的阿坤,連世界也不再是原來的那個樣子。

然而,世界是不會停擺下來等待我重整步伐,習慣一切的變化,依然無情地運轉著。

「一定是躲在哪裡耍我們啦!說不定他就躲在哪個角落裡,忍笑到肚子痛得要命,哪有人,是突然這樣不見的?」我紅著不知已腫了幾個夜晚的眼睛,很不自然地苦笑起來,一聲比一聲還要悲哀。

每天每天,走在學校各處,我都認為阿坤會從某根方柱子後面,突然「喝」一聲地跳出來把人嚇一大跳,緊接著大家會先海扁他個鼻青臉腫,然後把他拖到餐廳裡塞下一、二十粒包子,或是叫他在眾目睽睽之下,在中庭跳起Hip-Hop。

然而每經過一個空蕩的角落,我的心就淪陷一次,彷彿被千斤榔頭捶了一下,我會趕緊抹去呼之欲出的淚水,然後暗笑自己的天真笨拙。

是不是天上文曲星,還是什麼的錯和或拉攏我無從得知,只曉得,從高一那堂艷陽高照的體育課開始,我們似乎就注定有說不完的話、打不完的PK、吐不完的槽、打不完的賭、爭不完的比賽。

「聽說妳是時女的女籃隊長。怎麼樣?來挑一下吧!」阿坤走到菩提樹蔭下,低著身子在我面前運球,似乎企圖挑起我的鬥志。

「你是男的,這樣怎麼挑?」我轉轉眼珠子,把眼神飄向旁邊,從女校剛畢業的我,在男生面前一點也不知道該如何應對。

「巾幗不讓鬚眉啊!妳們女生不是常常在要求什麼男女平權嗎?別告訴我妳沒這樣想喔!」

「挑就挑啊!誰怕誰!」好勝的我站了起來,接下這張戰帖。

在那場鬥牛中,我使出渾身解數,千方百計地守著他手上那顆籃球,絲毫不讓他有任何得分的機會。這是攸關我面子的比賽,想到這,我更是死纏爛打地跟著他,功力高深到跟背後靈沒兩樣,一球也沒讓他進,直到我倆累得癱在地上大喘氣,汗流浹背。

「呼……我……我打了這麼多年的球,從來、從來都沒有今天……這麼快活過!這下我要對妳另眼相看了。」

「哼,現在……知道厲害了吧?」雖然氣喘吁吁,我在口頭上依然不甘示弱。

從此以後,我們之間變得無話不談,好到比那種一起上廁所的姊妹淘還要親密,有好幾個夜晚,他冒著隔天上課會打瞌睡的危險,聽我訴說誰誰誰好過分之類的雞毛蒜皮小事。

曾經有人問,我和阿坤之間,究竟是什麼關係,我們總是很有默契、俏皮地雙手在前打個大叉,然後說:「遠離八卦!」

阿坤曾經當大家的面笑我:「死人才會喜歡她這種男人婆。」

當時,我在心底某個角落,突然「鏗鏘」一聲像是被打破了一樣,怎麼樣的一種失落我倒是記不太清楚了,只記得我一樣不甘示弱地說:「那你最好永遠都別去死啊!」

雖然說是這麼說,然而我的胸口就是有一股盤旋不去的悶熱,壓得我連喘息、吞嚥都是件難事,卻又總是裝作絲毫不在意,撇撇頭,或是故意大聲地跟阿坤鬥嘴,藉以掩蓋喉嚨間的乾熱。

是不是有一種遺憾?或是有一種悔恨?沒來得及告訴他,自己喜歡他那吊郎當、不修邊幅的個性已經好久好久,沉醉在與他鬥嘴的幸福間,卻不敢告訴他,甚至……甚至是不是遺憾根本沒來得及弄清楚自己喜歡他,他就這樣走了。

「喂,有死人出現囉!」一次社團活動回來,他在我身後嚷著,先是丟給我一灌冰涼沁心的礦泉水,然後笑呵呵地說。

「什麼有死人?亂說話。」我沒弄懂他意思。

「拿去。」他丟了封信給我,封套是郵局牆壁上會寫的王大明的那種標準信封,由此可見寫信的人是個頭腦簡單四肢發達、腦中欠缺浪漫因子的男人。

我到教室後側的走廊拆開信一看,發信人是男籃隊長。

「喂,這怎麼回事?」我轉頭問阿坤。

「妳是白痴嗎?有一種東西叫做情書沒有聽過喔?」阿坤譏諷地戳戳我腦袋,還不忘將我一軍:「天要下紅雨了,學校出現凶殺案囉!」

我馬上賞他一記拳頭,重重地落在他頭上。

「妳不知道男生的頭不能亂打嗎?」那拳結實地正中紅心,阿坤揉著頭埋怨:「幫妳送情書妳還這樣,好心給雷親。」

「我又沒說要你幫忙。」

「我是認真的,人家挺欣賞妳的耶!說不定妳這輩子就只有這個人肯為妳當死人,妳就不考慮一下嗎?」阿坤說完,還故意老氣橫秋地感嘆:「唉,現在的少年人,頭殼都不知道在想什麼……」

「趙瞿坤!你不要命啦?」

 

事實上,那封信裡並沒有寫什麼,只是很誠懇地希望我能夠跟他做個朋友而已,然而第一次面對男生的追求,我不知該如何應對,於是又抓著阿坤問東問西。

「喂!是妳要談戀愛,怎麼又跟我問來問去的?」被我死纏著的阿坤被我問煩了,頂了我一句。

「我又沒碰過這種事情,我哪知道該怎麼辦?」我說。

「看妳喜不喜歡他啊!」

「我……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回答得很茫然:「我又不認識他,也不知道他到底哪裡欣賞我了,我要怎麼判斷?」

「那就不要回啊。」那天的阿坤顯得耐性貧血。

「不要回就不要回,幹嘛那麼兇?奇怪耶你。」那時我實在不懂阿坤到底在鬧什麼彆扭,納悶平時的他到底跑到哪去了,於是又譏諷他一下:「你是怎樣?那個來了喔?」

「什麼那個來?」這會他總算正常點了,我吃了一記白眼:「妳自己經期不順嫁禍到我身上幹嘛?」

「好啦,不說這個了。」我收起信。

「妳真的就不回了啊?」反倒是他好奇起來,手俐落地伸到我抽屜裡把那封信拿出來看了又看:「妳們女生都喜歡看什麼樣的情書啊?」

「你怎樣?你也想追女生啊?」我藉此反唇相譏,心裡卻多了那麼一分做作不自然,只希望能在這樣的機緣下,套出他從不說出的感情。

「哈哈哈,我還沒這個打算,不過我要先為未來的幸福鋪路,找妳來練習看看,以後成為羅家倫第二,我一定會在頒獎典禮上答謝妳的。」阿坤笑得露出那兩個酒窩。

「喂!你把我當什麼啦?我也有自尊的好不好?放尊重點!」我說。

「對喔,我都忘了,男人婆也是人啊!」

「你這什麼話!以後我如果收到別人託我轉交的情書,我一定要獨吞不給你,讓你永遠也找不到女朋友。」我開著不著邊際的玩笑,然而心裡卻多了那麼點悸動。

原本,我以為阿坤從來不會在意我收了誰的情書,或是抓著他盤問那個男籃隊長,也會很夠義氣地對我和盤托出。不過很顯然我錯了。

那天放學回家,我們走在路上,男籃隊長突然像是企圖抄我球似的,從我身旁擦過,對我笑了一下,揮手道別,害我當場楞在那錯愕了半天。

這時,阿坤突然推了推我手肘問:「妳真的要回信嗎?」

「你覺得呢?」說真的,第一次被追,總是希望能夠有個結果,然而我最在意的,卻是阿坤。我甚至在內心深處,巴不得這封情書只是阿坤冒著別人的名寫信給我,好吧,我這是幻想。

我把心一橫,刻意試探阿坤:「我覺得他不錯啊!雖然不認識,不過感覺挺不錯的,球也打得很好不是?」

「真的?」他停下腳步。

「唔……他是不錯啊!」我昧著良心。

「喂,我問妳喔。」阿坤的表情顯出難得的怯生:「如果……我是說如果啦!如果我跟他來讓妳挑,妳會選誰?」

我嚥了口口水,整個腦袋突然僵硬凍結,連同全身也跟著不聽使喚,我只聽見胸前猛烈狂跳,回音震得我全身發痛起來,這是……

「呃……妳如果不想回答就當作沒聽見吧。」顯然阿坤有點後悔。

「如果我說是你……」我的聲音小到連自己都快聽不見了。

「什麼?」

「沒、沒什麼……」我搖搖頭:「欸,車子來了,上去吧!」

「喔。」一股尷尬的氣氛在我們之間縈繞不散,我後悔我這麼笨拙的試探,也厭惡自己那時該死的矜持,我為什麼就說不出來?

在車上,我好希望自己能夠轉頭跟他說,我剛剛說的那些話是無心,只是信口胡說,然而,我就是開不了口道歉。

「不過,我覺得,感情這種事情不能隨便開玩笑,妳還是再考慮考慮吧!我很怕妳會受傷害呢!」臨下車前,阿坤丟了這句話給我。

從此以後,我們沒有再談論與愛情有關的話題。

是一種遺憾?或是悔恨?

 

記得是高二的聖誕舞會,阿坤找了我跳舞,我頓時思緒短路,手足無措地不知左手該怎麼擺,右腳該怎麼踏,好幾次踏著他擦得光潤黑亮的皮鞋。

「鞋子都被妳踏爛了。」

「是你自己要找我跳的耶!」

在這無聊的爭吵後,不知道為什麼,燈火通明的大禮堂竟然跳電了,緊接著是女生直覺的尖叫聲蓋過全場,整個場地喧嚷到震耳欲聾,這時我的手還緊緊搭在阿坤肩膀上。

跳電以後,麥克風無法使用,吵鬧持續到教官響亮的哨音響起,緊接著是擴音器:「大家不要緊張,電源正在維修,各位同學在原地不要任意移動或奔跑。」

這時已經沒有誰再失控尖叫了,取而代之的是說話聲:「喂,剛剛妳有沒有叫啊?」是阿坤。

「我哪會像她們一樣?」我說:「不過學校從來都沒有跳電過啊!」

「該不會是有人要進來搶劫吧?」

「白痴!又不是在拍偵探片,而且這麼暗能幹什麼?」話剛說完,突然發現唇角被兩片溼熱的物體貼近,後腦勺被一隻手托著──有、有人,有人在……吻我?!

「這麼暗就能做這種事情啊!」阿坤的話裡帶著濃厚的笑意,我簡直不敢相信這是阿坤會說的話。

我怔怔地緊抓阿坤的肩膀,全身彷彿觸了電一樣,我不知道阿坤究竟在想什麼,為什麼……為什麼,一向對我推心置腹的阿坤……竟然像個壞男人一樣吻了我……

正納悶時,電燈又開了,騷動終於停止,班聯會也在半分鐘之後,開始放起慢歌,當我回神過來時,阿坤已經不見蹤影。我輕撫著唇角,感覺方才的吻就像童話魔法一般虛幻不實,剛剛電光火石的那剎那……真的真的存在嗎?

我不知道。

 

 

雨在這時候停了。然而我的意識卻沉入四天前的那個冬雨午時。每天放學和阿坤一起走到公車站牌已經是我們的例行公事。我還清清楚楚記得他笑著告訴我那個什麼包子泡麵小籠包的冷笑話,然後……

我聽見一輛闖紅燈的車所發出的刺耳喇叭聲,閃得我睜不開眼睛的車燈,還沒回神,聽見阿坤聲嘶力竭地喊著:「小心!」接著我感覺身體被人推往左邊,跌坐在安全島附近潮濕的柏油路上。

最後,我看見的是一個芭蕾舞者,在車前起身、跳躍、旋轉、然後墜地。霎時,對面公車站牌所有的學生同時尖叫起來,只有我,喉嚨一點聲音也發不出。

等我清醒時,阿坤已倒在鮮紅的血泊中,黑色雨傘的傘骨被輾得不成人型,正如我看見阿坤倒地的身體一樣。我所有的感官瞬間被冰凍,與外界隔絕。濺在白色烤漆上的血液,漸漸地被大雨給沖淡了。

我不記得我究竟跟警方說了什麼,在醫院裡、救護車上,如何無助地抓著別人的手,拜託了什麼事情,我只知道,在急診室的燈暗下的瞬間,我和阿坤的媽媽緊緊握著手,聽到了有生以來最殘酷冰冷的話──阿坤走了。

在別人的面前,我不曾流下一滴眼淚,就在那時,我也只是覺得胸口一陣翻攪,阿坤的媽媽倚著我的肩膀泣不成聲,我只是摟著她,將頭靠在醫院的白色牆壁上,深深地吸氣吐氣,睜大眼睛不敢閉上,害怕只要一闔眼就會看見更可怕的影像。

隔天,我紅腫著眼睛來學校上課,班導早在事發當晚得知這個噩耗,宣佈這項消息時,甚至當著全班同學的面哭了起來,沒有人……沒有人會相信,阿坤就這樣無聲無息地走了,彷彿只是去遠行了一樣。

依照導師的吩咐,我從他的抽屜裡,把他的課本抱出來,不修邊幅的他從來都不知道要整理抽屜,這一拉,大大小小的紙屑掉了出來,其中,還有一封水藍色的信。

我隨手把信拾起,竟發現信封上寫著我的名字,放在抽屜裡似乎有好一陣子了。趁著午休,我忐忑不安,卻又帶著哀傷的心情拆開他的信,信中只有一張紙條,寫著幾串話──

  『嘿,男人婆,告訴妳一個秘密,不可以告訴別人喔。

事實上。我好喜歡,好喜歡,好喜歡妳。

趙瞿坤。』

這一次,我是徹徹底底地崩潰了,把一切一切,在車禍時積欠他的所有眼淚,完完全全地決提了,不像冬雨,反倒像是印度的雨季,像流星雨般一顆一顆落下,晶瑩的淚珠裡卻彷彿映照著當時流在地上的血泊。

已經四天了,即使事情活生生地在我腦中重播,鮮紅的血液每晚反反覆覆地出現在我夢中,一遍又一遍地啃蝕我的心、我的肺,直到我淚腺枯竭,我還是不能夠相信,阿坤死掉是個事實。

才剛剛止住的冬雨,又再度滴滴答答降下。我彷彿能看見頑皮的阿坤抓著門上凸起的木條雙腳晃呀晃地,用台灣國語的腔調對我笑說:「嘿!學測要到了,賣擱墮落啊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