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重播太多次的〈慾望城市〉擾得我昏昏欲睡,卻又不甘於被窩中一個人的寂寞,沉悶的電話鈴聲猛然鑽入我耳朵,恰巧讓我找到黑夜的生機。
「嗯……」我懶洋洋地回應,習慣性地到牆邊倒立,使自己更有精神和他哈拉。
「妳睡著啦?」聽起來他還蠻有精神的。
「只是快睡著而已。」渙散的精神是收回些了,我俐落地讓自己站回原樣,卻又很沒志氣地把身子摔回沙發,頑皮地質問:「又想搞什麼鬼啦?」
「最近大概空窗太長不適應吧,唉,她最近變得好奇怪說,實在不曉得她到底想怎麼折磨我,都已經分了還頻頻對我示好。銬她的咧,分手也是她提的,然後又來勾引我。」
「呵,她希望你繼續追她咩~」我噗嗤一笑,左肩夾著話筒,右食指繞著剛燙好的直髮打轉,「要不然就是她想取代我的位置,唉,女人啊……」同為女人,她想什麼,我怎麼會不知道呢?
「取代妳?拜託,怎麼可能,我們都幾年交情啦?」他輕蔑地啐了聲,「她才不像妳呢!」
「像不像無所謂,反正她就是為了若即若離啊!她不要你太黏她,可是她需要你的時候,一定要隨傳隨到,而且對她的關心要恰到好處,哈哈,女人想要的就只有這樣啊!」
「哦~原來我們之間是這種關係啊!」他故意若有所思地上揚尾音,逗得我沒形象地哈哈大笑。
「別亂冠我們的頭銜,我可不想被你那個化工女友潑王水啊!」
「她敢的話我就不理她,看她一個人能唱出什麼獨角戲來。」他戲謔道,這樣你來我往抬槓好幾回,他突然問,「喂,妳現在累不累?」
「你要來?」我霍然坐起身子,轉向窗外看了看對棟,只有他那戶燈火通明,卻不見人影佇立,八成是在電腦前邊玩接龍邊跟我說話吧?
「可以嗎?」他的聲音突然降低幾十分貝,變得溫柔深情。
「嗯……我想想……」該死,我每次一聽到他這種口氣,就會亂了陣腳,思緒都不清楚了。我打開電視,漫不經心地轉到Star Movie,〈透明人〉已經播了一大半,「快看Star Movie!」
「哦?」然後我聽見電視「啪」一聲打開的聲音:「噢?透明人耶!」
「嗯,我好久沒看了,等這部播完再聊好嗎?」
「OK。」掛上電話前,他又補充:「早安。」
我看了看時鐘,一點三十二分:「早。」
如果有人問我,我會為了誰的離開而離開世界,答案不會是我生命中曾有過的任何一個男人、不會是號稱和我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的姊妹淘、也不會是我的家人,我只會為維倫死去。
我正值妙齡廿五,有份穩定的工作,或許對我而言死亡是太沉重點了,但我真的曾設想過,若將維倫抽離我的生命,結果或許不是痛不欲生或是慘絕人寰這麼簡單就可打發的,我想,那一定會是可怕的泥濘深淵。
維倫是我的高中同學、十年來的摯友、現任鄰居、告解室、心理醫生、打Kiss的練習對象、寂寞難耐時的慰藉,不用說,在我和他各自的床上、沙發上、浴缸裡、車中、甚至在賓館的軟床上,我們都曾經緊緊結合過,發出相同程度的哀傷呻吟。就通俗的說法而言,我們叫做「高級炮友」。
我個人並不喜歡這個稱號,不過維倫說他喜歡,我也隨便他了,反正認識他這十年間,我早就懶得為我們之間曖昧不清的關係定位。
高級炮友,簡單來講就是比普通炮友感情還好一點的那種。好到什麼程度?我們對對方從高中時代開始的戀愛史能倒背如流,熟知彼此每組E-mail帳號密碼,因為分手後自己總是不會想去多看信箱裡的廢物信堆一眼,於是整理、保留、燒成光碟紀念,就成了高級炮友的義務。
「喂,我們乾脆約好,以後誰要是先死了,活的人就要為死的人寫傳記,怎麼樣?」記得這是高中時代許下的愚蠢戲言。
「呸呸呸!你別亂詛咒我!要是你先死了,那我的傳記給誰寫啊?難道還要我去找另一個高級炮友不成?」那時我們還沒有睡過,「炮友」只是有名無實的玩笑罷了,想不到卻在十年間成真。
「人嘛,總會有死的一天啊!什麼時候會死妳哪曉得?」
「好啊,那要是明天你就會死掉,你會想幹嘛?」我笑吟吟地開著不著邊際的玩笑。
「我說了妳可別打我啊!」擺明是垂死的掙扎。
「少來了,我就算不讓你說你也會說好不好?快點講!」
「找妳幹一炮,至少在死前也要變成名副其實的炮友這樣。」
「唔……?」我聽了馬上笑出來:「我剛好也想到同樣的事情呢。」
「色女!」
「你還不也是色狼?」
在我和維倫結識的這十年間,我們幾乎是無話不談,我們可以聊我的生理期、研究如何運用女人欲擒故縱的心理把故作矜持的美眉搞上床、如何剝削壓榨凱子口袋裡的鈔票。當然,我們也會談些正經的,我們喜歡村上春樹、創作、電影、The Cranberries,連偏好的保險套牌子都一樣,唯一的差別大概就是他能用而我不能用而已。
高中三年,我們曾經捺手蓋章,比賽集滿十二星座情人的電子情書,現在想想真是瘋狂,記得先集滿的人是維倫,然而因為有個男孩哭著來我家鬧自殺,逼得維倫在瞠目結舌之下舉白旗。
有人曾經問我們:「既然感情這麼好,那為什麼不在一起?」
我們只是莞爾搖頭。
愛情世界中的分分合合早已令我們麻痺,我們看著彼此一路玩來,心裡比誰都清楚,正因為我們過於明白對方在愛情中重蹈覆轍的壞習慣,我們才更沒有拍拖的動力。
開了一瓶紅酒,在玻璃杯中丟入兩顆冰塊,鏗鏗鏘鏘作響,我關掉電視,搖搖杯中的紅酒,想起我們第一次成了名副其實的炮友的孤獨夜晚。
高三是個消精耗神的持久戰,像盧溝橋那樣一開炮就打了八年,學測前夕的煎熬就不言而喻了,當然,那場十二星座情人的角逐賽早就已經落幕,我在學期初和魔羯座男友分手,維倫則穩下心來和他的射手女友談戀愛。一個冬雨綿綿的夜裡,我埋首於歷年題庫間,手機發出屬於他號碼的鈴聲。
「喂?」唉,這次不曉得又有什麼麻煩了。
「媽的,我好煩!」髒話的開場白,我們一向有話直說不拐彎兒,髒話更是友誼的表徵,發語詞是髒話表示他即將要對我吐苦水了。
「你幹嘛?經期不順啊?」我笑咯咯地調侃他,闔上參考書。夜逢子時,一晚的體力早已耗竭,這樣的玩笑中也夾雜濃濃的慵懶。
「銬!什麼不順?是我跟她分了啦!」
「住在你家附近的那個?」他們分了?
「對啊……」他講得落寞惆悵,在我心裡卻有一絲解脫的快感:「哈哈哈,恭喜你回到我們愛情去死去死團的行列!Congratulations!」
「謝謝妳喔!」我可以想像他在電話那端翻白眼的樣子了。
「嗯,為什麼分了?」照例要先關心一下,免得被他說我不懂體貼失戀人心情,最好再補上:「你們不是不錯嗎?」藉此助長他的憤怒抒發。
「她說她要讀書,覺得很累了……唉,其實我也很累了……」他嘆道。
「那很好啊,學測都要到了,用功一點好啊。」
「嗯,對了,妳現在有沒有空?」
「你在哪?」一聽到這句話,我胸臆間又緊悶了。
「我剛從她在市中心租的房子那邊離開,有沒有空陪我去喝點熱的?」
「嗯……」笨蛋,這麼晚了到哪去喝熱的?我想到外出一週的父母,深深吸氣調適自己的呼吸,淡淡卻流暢地說:「你如果不介意,到我家吧!這麼冷,我討厭出門。」反正明天放假,我家也沒人。不過這兩句話是多餘的,我直裁了當地保留在心裡。
「呃……」他欲言又止。
我笑了笑:「放心,我還有Latte的即溶包。」
「萬分感謝。」他也笑了:「我一會就到。」
掛上手機,我走到玄關開了燈。該死,他怎麼就剛好算到這天分手?還未卜先知探聽到現在我家沒人?我心情是有那麼點五味雜陳,後悔自己答應得太快、對他太友善、唯恐自己把他寵壞了。
但念頭一轉,唉,什麼寵壞不寵壞的?我又不是他女朋友,管他這麼多幹嘛?都老朋友了嘛。
熱水器裡的開水沸騰發出嗶嗶響聲,門鈴也很有默契地響了,我仍然先從眼孔往外窺去,的確是他,放心地開門,心裡竟然澎湃著一絲悸動,然而過沒多久,我又結結實實地挨了自己的理智一罵。
維倫面無表情地踏入我家,一身帥氣的皮外套和牛仔褲,男用香水的味道撲鼻而來,果然是剛從女友那離開的屎樣。他「喀」一響把鎖反手扭上。
我笑了笑,轉身準備拿咖啡杯洗去,邊走邊說:「真會算時間,開水剛好──」我才轉向他傻笑,發現自己像隻驚慌失措的小羊,毫無預警地被他如鷹隼的臂膀攫捕,內心不禁撼了撼。
被他一把摟在懷裡,皮革混合香水的味道挑釁地刺激我的嗅覺,我喘了喘,好不容易找到空間開口,如挑逗般地質問:「幹嘛連個通知都沒有?」
「妳知道的,」維倫附在我左耳畔,用他靈活的舌尖輕輕舔舐我,壞壞地耳語:「我喜歡出其不意。」
我老在面對維倫的黑暗中顫抖,當拉上窗簾關燈、被維倫擁抱時,我其實很想大聲對他說:『我多希望你真的是我男朋友。』
當然這不可能,因此我只能像砸碎玻璃鞋的Cinderella那樣,在黑暗的魔法覆蓋我們之間,貪婪地汲取銷魂又短暫的瞬間,我渴求這是一段愛情,埋沒在黑暗中的浪漫。
「喂,妳知道嗎?我每次跟妳做都會想到高三到妳家那個晚上耶,我到現在每次跟妳做,還都會覺得自己是在侵犯一個十八歲的處女喔。」
我擰擰他的手臂,「這是褒還是貶啊?」
維倫笑著往我側頸吻去:「跟怯生生的處女做愛才會激發男人的獸性嘛……妳每次都會發抖,那時候我就會覺得很爽啊……」
「是喔?那妳怎麼不會去拐個國中女生來玩玩啊?」我不悅地把頭側向一方,「跟這麼長得成熟的高中生就不會興趣缺缺?」
「妳在生氣?」話中根本感受不到他任何一絲擔心。維倫側頭咬我耳垂,讓我抖得更厲害。
「我只是在怕而已。」我緊緊環抱他的頸項,眼眶熱了,「每次跟你在一起我都很怕。」
「怕什麼?」維倫很敏感地發現我哭了,溫柔地幫我抹去眼淚:「我是不是說錯什麼了?」
「沒有……」我吸吸鼻子,討厭自己在他懷中展露的脆弱。
「妳多久沒有男朋友了?」
「三個月。」我想都不想就回答。
「之前妳經理不是在追妳嗎?我覺得他還不錯,又凱又帥,怎麼沒再聽妳提起他了?」
「他不夠浪漫。」我朝他一陣狂吻,發洩似地。
「會嗎?至少他還懂得送花不是嗎?那就不錯了。有的傢伙笨到捨不得花錢吶。」
「我們不要談他好不好?」我拗著脾氣。
「不提就不提,我也不希望妳提。」維倫顯得很高興,把頭埋入我胸間,我沒有再多想。害怕什麼?我只是害怕發白的東方,會把我內心的訴求拆穿,讓他也看見我內心醜陋的情慾。維倫知道嗎?
當然,這是少數話多的時候,就大部分情況而言,除了呻吟以外,我們都是沉默。有時維倫噙著淚水,像小孩子般哭著說他沒辦法滿足自己想愛一個人的欲望;有時我霸道地抓著他不要他就此離開我,當他說他想睡的時候我會任性地靠在他肩上失聲痛哭,當作是自己對他體溫的自私眷戀。
每每我意識到他是唯一了解我,卻又不能相愛的朋友時,我只能落淚,我希望維倫會因此而對我表達什麼,然而他都只是默默擁抱我,輕輕褪去我的衣衫,然後又是交纏。無可否認,那樣確實會讓我好過一點,不過,有時候這樣的舉動只會讓我更想落淚而已。
每逢自手機聽見熟悉的鈴聲,看見熟悉的來電顯示,我總是不免一陣沉重,當我聽見屬於我們之間的暗號發語詞,我畏懼自他排山倒海而來的苦水傾訴。維倫平常雖然愛拈花惹草,然而一認真起來,簡直就和小說中的維特一個樣,我要他放開,他卻老是不甘心,那我的勸說又有何用?
好幾次,我好想衝口而出:「如果,我來當你的女朋友,你是不是會好過點?」
但我沒有。我知道那只是我的空想,如此一來,十年的友誼大概就付之一炬了,我們也曾經想突破那條友情的線,即使只是個名義也好,卻怎麼相處怎麼彆扭。
「還是高級炮友的關係來得習慣。」這是最後的結論。
電話打斷將我自迷思中喚醒,我驚愕抬頭,已經兩點多了。果然是週末凌晨失眠症候群,我自嘲。順手把電話拉來放置自己身上,我已經有點恍惚,講話也略顯迷糊:「喂?〈透明人〉播完了啊?」
「我沒看。」他說:「我剛剛打給她了。」
「嗯。」懶懶地應聲。
「我問她到底想怎樣,然後…銬!她跟妳說的一模一樣,我看妳可以擺攤子算命了。」
「我擺攤子?那你幹嘛?點鈔票啊?」
「我來幫妳打美男牌拉客人。」
「神經病,你們的事情到底怎樣了啦?」不只是朋友上的關心,我自己也好奇。
「我給她兩條路:第一個,我們斷得乾乾淨淨,連朋友的來往都不允許。」
「你真狠,一定是從我這偷學去的對不對?」我吃吃笑著,「女人要是友情線都被封鎖了,那簡直就是沒戲唱嘛!哈哈……第二條咧?」
「第二條就是繼續和我在一起,除非我膩了,要不然不可以分手。」維倫笑得好賊。
「你妨礙人權喔~不怕她反咬妳啊?」
「以她的個性第二條她當然是不放在眼裡啊,所以當然就選了第一條,本來還問我有沒有維持現狀,然後我問她為什麼,她就全招了,她以為這是在維持兩岸和平啊?我才不吃那套,花錢又傷神。」
「哦……」我翻個身,趴在軟軟的沙發上:「所以,你又單身囉?」
「沒、錯!」聽起來還挺痛快的嘛。
我斜著眼,往他家窗口瞄去:「你該不會等這刻很久了吧?」
「哪有?」他否認,「偶爾讓笨女人難過地哭一哭。」
「沒人性,那寂寞的女人呢?」我挑挑眉毛,咬著下唇。
「有個寂寞的男人正要去找寂寞的女人,」他話中滿是笑意,「然後來個出其不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