鑽進計程車內,我一股惱將自己摔進車內的座椅,俐落收傘後「碰」一聲匆匆帶上車門。半秒鐘後,我聽見另一波來勢洶洶的雨流霸氣地倒灌在車頂、「啪噠啪噠」沿著車窗玻面瀉流。
真是千鈞一髮。
「小姐,要去哪裡?」
「往新店開,我要到木新路。」語畢,我拿起手機打話給嘉涵:「我上計程車了。」
「OK,過大坪林的時候傳訊息給我。」
掛掉電話,我悶悶地吁出一口氣,右邊的太陽穴隱隱感到些微疼痛。
嘉涵是我的高中同學,我們一起來台北讀大學,平時守身如玉,最忌諱男女同居。她一直不支持我和邱上帆在一起,不過,當我決定分手搬家,她第一時間就把自己的房間讓出來給我住,解決了我最頭痛的問題。
我當然感激嘉涵,然而現在,另一個問題卻突然竄進腦中──如果沒有嘉涵的援助,現在的我和邱上帆是不是就能繼續走下去……?
一想到這,埋藏在胸臆間鼓譟的情緒登時不安分地,像漸次膨脹擴大的氣球佔領原本空盪盪的呼吸道,連呼吸、喘息都是件難事。
計程車引擎吱吱嘎嘎的細微震動盪進我的聽覺,車緩緩駛離巷子,速度逐漸加快。快開、快開!開得越快越好!別再讓我後悔剛才的決定,別讓我再被一些微不足道的熟悉街景改變心意!
我闔上雙眼、顫抖間微微咬牙,從齒縫中倒抽一口氣,充斥車內流竄的冰冷空調毫無預警地灌進胸膛,刺激到淤積在體內原本就滿溢到喉間的酸楚,我反射性地抱著腹部,彎身就是乾嘔。
「司機,能不能把冷氣關掉?」媽的,根本就是人間煉獄。
「不行呀,下雨天如果不開車窗就會霧掉!」司機看著後視鏡對我說。
「算了。」我漫不經心地搭腔,依舊彎著身子,望著自己腳上的那雙蘋果綠低跟涼鞋,被這陣豪雨打得濕透也嚴重浸了水,轉變成暗暗的灰綠好惹人憐。理智逼著自己兩隻眼睛無論如何都要目不轉睛盯著鞋子看,不准抬頭!不准想起任何有關邱上帆的事情!
當我預估計乘車已經開出住宅區,原本又驚又怕的眼角餘光接觸到羅斯福路上的街景,這才敢抬起頭,沉浸在滂沱大雨中的公館街道顯得好寬闊、路面的淤塞一窪接著一窪,個個都擺明要淹死躺在柏油路上的小石礫。
等車子完全駛離公館,我才輕鬆自在地將背貼上計程車內的座椅,淡淡的皮革味像羽毛搔癢那樣刺激嗅覺,長長的羅斯福路被各色各樣的汽車襯托得格外紊亂,對於計程車內以等差往上攀升的數字我也沒有興趣理會。只要別在塞車的漫長等待中讓我湧上跳車回去的衝動,勒戒作得成功,花再多錢都值回票價。
我轉頭,看了看左邊方才倉促堆積的大包小包,目光停留在一只紅色大行李袋,這是我北上讀書攜帶衣服的行李袋;去年夏末,它也不聲不響地暈染了屬於邱上帆的記憶。
準備搬去上帆家的那個下午,我將宿舍鐵櫃裡所有的衣服全都拿下來,把整個行李袋撐得像青蛙吸氣嚇人時的肚皮圓鼓鼓,喜上眉梢的歡欣興奮溢於言表。我彎腰拖著行李袋走到一樓,上帆雙手抱胸躺靠在女生宿舍門口的牆邊,如往常約會前等待我一樣。
那天開始,我和上帆同居。
腦海中映照往事回味的燈光驀然暗下來,熊熊烈烈的火舌在轉瞬間被理智澆熄。我的肩膀下意識高聳,牽動全身顫抖。等我完整地意識到剛剛的思緒究竟神遊何方時,理性的鞭笞責罵已經成了一種毫無意義的事後諸葛。
我垂下視線,無奈地嘆口氣。
才離開不到15分鐘,卻已經下意識地進行反芻。為什麼我對上帆的思念已經變成一種莫名奇妙的習慣?算了,不管是「習慣」、「制約」,或者「無意識」,都只是我軟弱的藉口。前一刻我為自己的倔強堅定沾沾自喜,而現在……這個被譽為明智的抉擇卻令我後悔唾棄,並且懊惱萬分!
我於是移開的視線,逼迫自己能不想盡量不想。卻依舊瞥見最靠近自己的小型瓦楞紙箱,那裡面裝的是上帆給予我的精神象徵,每當收到一樣驚喜,我總是神態自若地笑一笑並給予他輕吻,然後將那些浪漫禮物細細珍藏,三不五時拿來呵護回味。
不行!它的周圍閃著惡魔般的光采,無時無刻引逗著我擁它入懷。我閉上眼,不讓自己看那盒搶眼的瓦楞紙箱,然而陷入灰黑的視覺卻立即閃出上帆的臉孔。我煩躁地睜眼,為什麼我的生命中處處都是他的蹤跡?
前幾天,當我開始整理周邊較不常用的私人財產,清算出這堆手錶、巧克力、胸針、小鏡子、戒指、項鍊、照片、情人相框……琳瑯滿目的禮物紀念品。我只記得看見屬於上帆對付女人的浪漫計倆時,幾分的不捨很快縈繞在我心頭,也是一番天人交戰,才用自制力喝令自己將這些小東西收進瓦楞紙箱。
我也想過要在離開之前,把它們全數遺棄在上帆的住所,從此斷得乾乾淨淨。然而我終究搬著這箱威力最強大、最催淚的記憶要素踏出上帆的家,並打算以不捨的憐憫任性地保留它們。
或許在哪天我會恢復最清醒的理性譴責自己,屆時最該被憐憫的人,肯定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