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板擦》

「同學安靜回座位坐好!」上課鐘一打,站在教室前的風紀算好時間,鈴響一結束馬上扯開嗓門維持秩序,回座位以前還不忘補上一句:「值日生擦黑板!」

這兩句耳熟能詳的話語,是每堂課的例行公事,或許可有可無、或許暖場的成效不彰,但卻是每堂課的開場白,讓同學知道已經上課了。

說到值日生,這可有趣了。

我們班的值日生可不是一號二號這樣輪下去的,而是按照樂透彩券開獎號碼排出每天值日生的順序,而很巧地,彩券恰好每三天會開出六個號碼。

當班上通過這項有趣的決議時,一些身為「明牌」的同學就開始不滿。只要開獎節目裡的機器跳出那顆注定他未來三天命運的號碼,隔天來學校就會氣呼呼地發牢騷:「為什麼又是我?一點創意都沒有。」

也有些同學的號碼雖然尚未出世,但還是得成天提心吊膽,套句英文老師的名言:You never know.

 

而我呢?

真不好意思,本姑娘是這學期才轉來的四十三號,有聽過樂透開出四十三號嗎?如果有,那可真是見鬼了。

不過,這並不代表從此我就能終身免疫黑板的荼毒,相反,我還是全班跟黑板最親密的倒楣鬼。

 

當我來到這個新環境的下午,班上同學都分配好新的掃地工作,但服務股長好像多算了一項工作,然後這個沒人要的黑板,原本服務決定一手擔起。由於我的出現,解救了她,這工作也就不偏不倚地落在我肩頭了。

我的工作很簡單,就是每天早上和午休把那些板擦用清潔器吸一吸,然後仔仔細細地把黑板重新擦一變,用抹布把放置粉筆的小凹槽擦乾淨,最後再把新的粉筆和板擦擺上去。

事實上我覺得這份工作再適合我不過了。對我這種潔癖嚴重到有點神經質的處女座而言,擦黑板就好像神聖的使命,簡直跟日本人泡茶要正襟危坐、心凝形釋,然後鉅細靡遺一番。

不過我比較喜歡中午和放學後工作,一方面是我常遲到,另一方面則是我比較喜歡萬籟無聲的放學時段,反正我又不通勤,留校不會受公車班次影響。

 

說到清理黑板,板擦清潔器真的是一種偉大的發明,至少減低我吸入粉筆灰有害健康的機會。

此外,聽見清潔器「咻咻咻咻」的聲音,就有種拿著吸塵器把紙屑灰塵吞沒的快感,一天下來的苦悶頓時就消退大半。

會用苦悶這兩個字來形容,是因為轉學生的日子並不好過,面對一群已熟識一年半的人,我可是一點也沒興趣跟他們大眼瞪小眼。

如果遇到分組,那就更傷腦筋了,那些勉強跟我被編在同組的同學,此時就只能正經八百地把問題討論完,加上我這種不喜歡跟人打交道的化石個性,連回個話都懶,更別提交朋友了。

但是我並沒有因此而積極開拓新的人際關係,反正高中只是上課來下課就走,再一年半就會有截然不同的嶄新生活,所以我也不以為意。

 

這堂體育課,我留在教室整理黑板。我既不想跑操場、又不愛打球、更不喜歡加入一群圈圈裡聊那些我不想懂的八卦,所以我選擇待在教室。

打開清潔器,正想把板擦放上去時,不曉得怎麼搞的,板擦清潔器「嗡」了一聲就停了,接著傳出一股令我作嘔的焦味。

壞掉了吧?我想。

改天叫總務股長去填個修繕單吧。

看著那堆佈滿白色粉筆灰的板擦,我想起待會還有堂板擦用量大的數學課,於是抱起這堆板擦到外面的欄杆走廊卸妝。

教室在一樓,如果沒有外力阻撓,想必只要輕輕對著牆壁拍打,粉筆灰就會直接掉到地下一樓那兒吧?我邊拍邊想著。

樓下沒有教室,好像是什麼科的資源教室之類的用地吧?幸好今天沒有風,要不然就更難打。現在好像已經有少許的粉筆灰飛入我鼻子裡,難怪我最近常常打噴嚏,還以為是轉學來水土不服,原來是自己染上「職業病」了。明天帶個口罩來吧!

當我胡思亂想得出神,一隻黑貓冷不防從我面前欄杆的水泥平台上經過,越過我的雙手,還發出一種令我起雞皮疙瘩的腳步聲。

「哇!」此時我早就顧不了隔壁教室有沒有人在上課,直覺反應大叫出聲。

「啪!」底下傳來回音,黑貓已經無影無蹤。

我往下一看,一位男實習老師正在洗手檯拍打他外套上略顯灰白的右肩,而板擦悄悄地落在實習老師附近不遠處。

 

我趕緊三步併作兩步跑下去,地下一樓的那間數學科資源教室的門被打開,幾位數學老師走了出來,三五成群地說話,彷彿在談論剛剛教師研習會的內容。

我穿過教室,到達彼端另一扇敞開的門,看見板擦已經被撿起,正安穩地躺在那位穿著薄外套的實習老師手上,他靠在欄杆的牆邊,好像在等我來。

「對不起,我剛剛手滑了一下。」我連忙跑過去向他道歉。

「沒關係。」他白淨的臉上浮出有淺淺酒窩的笑容,雙眼微瞇著滿是笑意,把板擦遞給我。

「原來禍從天降就是這種感覺啊!」他開了個玩笑。

「對、對不起。」我接過板擦。被他揶揄後,有點不舒服,於是像個心虛的小偷掉頭就跑。

我知道他沒有惡意,也許他只是希望我不要因為他是老師而對它產生畏懼,事實上我也覺得那句話說得很妙,那時我是很想開懷大笑的。

但是我竟然忘了該怎麼笑。

在我的記憶中,是有「笑」這個表情,但它就像畫歪了的描圖紙,再也拼不起完整的動作。

轉來都兩個多月了,我在班上卻未曾真正發自內心笑過,我不想多了解上課時班上同學互相取笑吐嘈的言下之意。一旦別人笑了,我就得跟著笑,以表示我是這團體的一份子。

很痛苦。

然而在我最想笑的時候,居然是這種顧人怨的場面。剛剛那個實習老師,不知道是不是生氣了?

算了,不過是個笑容罷了。只是一個看起來比較動人的笑容罷了。當時我是這樣想的。

 

總務處一拖就是無限期延長,很快就進入五月,剛轉來時那種冷風蕭颯的寒意已轉為溼意瀰漫的雨季。

這比普通的雨天更加令我生厭,溼氣重得令我窒息,無論走到哪,都像在浴室裡讀書──就是想死。

同樣是星期三下午第二堂的體育課,剛下過雷陣雨,外沿牆壁上佈滿了小水滴,順著引力下滑,一路尋找志同道合的夥伴同行,伴隨重力加速度,在我視覺暫留的1/16秒內急遽消失。

不能利用牆壁拍落粉筆灰,只好拿起另一塊板擦兩兩相擊。這讓我想起小學時代當值日生的日子。

小學生的身高有限,通常黑板都是老師在擦,值日生真正的工作其實是打板擦。雖然老師的木棍是學生的天敵,但在打板擦這方面卻是很有用的。

長長的木棍能夠輕鬆地打落一大層的厚灰,等會哪個頑皮的小男孩吃了一頓棍子後,會發現走上有薄薄的白灰,好像撲了粉似的。

「嘿!」一道陌生的男聲把我拉回現實,回頭一看,竟然是上次那個實習老師。

「你不是在開會嗎?」我詫異地問。

「研習會不是每週都會開的,而且有些會議實習老師不見得能夠參加。」他又瞇起眼了。

「噢,那找我有事嗎?」

「其實也不是什麼重要的事啦!」他跳上洗手檯。「上次妳一聲不吭就跑掉了,我在想是不是我那時說了什麼話讓妳不高興之類的,所以就跑來問問囉!」

上次……已經兩個多禮拜了吧?他居然為了我一個微不足道的反應,耿耿於懷了這麼久嗎?

「也沒什麼,好像是那時有點累吧!」在我心底竟浮起一股洶湧的波動。

「這樣啊!」他托托下巴。「要振作喔!尤其是在這種雨季裡。」

「嗯。」我沒有因為他的話而故作精神抖擻,畢竟在這種濕氣沉沉的季節裡,要打起精神來並不容易。

「再見。」他微笑並頷首離去。

那笑容像一顆小石子,投進我的心湖裡,漾起陣陣漣漪。這就是愛情小說中被敘述到變成陳腔濫調的「心動」嗎?我並不知道,因為我對「愛」這個字眼格外陌生。

新班級裡或許處處有愛,但我卻找不到通往它的小徑,或者該說是我自己沒有尋覓的勇氣吧?

 

那次談話以後,我常在午休時間打完板擦後,就趴在欄杆那兒發呆。

我在心裡只是單純地期待著一道有淺淺酒窩笑容的人的身影經過,然後靜靜地目送他走入辦公室。

這身影就像一劑強心針,讓我在進教室以後,有勇氣面對那一具具冷漠的面孔。

但每個星期三的體育課上,他再也沒有來找我過,也沒有出現在樓下的洗手檯,這時我發現我胸口竟隱隱散發一股酸意。

在不知不覺中,我用各種顏色顏色的粉筆,在自己擦乾淨的黑板上寫了密密麻麻的「Amour」。

 

時間過得很快,特別是在心中帶有喜悅時。

一個多月的流逝快得像一陣西北雨,雨停後又馬上被蒸發,彷彿不曾存在過。

校園裡的鳳凰花染紅了蓊鬱的枝頭,顯得格外搶眼。不過畢業班的我一個也不認識,所以畢典的到來並沒有引起我太大的感覺。

畢典結束後,我在園遊會裡逛了一圈,勉強買幾樣熱食填飽肚子,又慢慢晃回教室,有幾位男同學帶了電吉他彈奏著。

今天沒有上課,黑板乾淨得一塵不染。我突然不知道要做什麼才好,盯著那些板擦,有好幾塊破了好大的洞,裡面的棉絮在板擦清潔器長期的剝削下,一圈圈的黑棉線若隱若現。

「喂。」一位同學拍我的肩,指指門外說:「外找。」

我順著方向望去,看見穿著一身輕便T恤的實習老師。

「找我有什麼事嗎?」我走了過去。

「我是來向妳道別的。」他頓了一下,清清喉嚨,說:「我要離開了。」

「是、是嗎?」我的腦袋像是被榔頭重重地敲了一記,開始嗡嗡作響,呼吸的頻率變得不太規律,而且正用一種瀕臨情緒失控的口氣在說話。

他要走了?

「我的實習結束了。剛好跟高三的畢典同一天。」然後是那個我百看不厭的笑容,可惜笑裡似乎多了點愁緒。

「嗯。」我覺得鼻子有點酸,不敢多吐半字。

「妳要活得更快樂才行喔!」

愛說笑,都快要升高三的人了,怎麼會是說要快樂就快樂得起來的呢?

「那……祝你一路順風。」我勉強說完這句話,終於難掩奪眶而出的眼淚,卻不想讓一個叫我要快樂的人看見。於是不等他先離開,我馬上低頭轉身跑入教室,回到欄杆走廊。

我背靠著牆壁,坐在地上,把臉埋入雙膝間。

他會走到外面的柏油路走道上往這裡看嗎?

他會跑到那邊等我出現然後安慰我嗎?

我不管了,今天我沒有板擦可打,所以我沒有滯留在欄杆走廊的藉口,也不想找其他藉口待在這裡跟他道別。

 

過了畢業典禮,緊接著就是期末考前夕的非常時期,一群準備升高三的學生,已經沒有理由再過那種成天醉生夢死的生活,再調皮的學生也只能乖乖坐下來唸書。

黑板多了個倒數學力測驗日期的字樣,每天更新數字也列入我的清掃工作範圍。

我按照慣例,把黑板擦得乾乾淨淨,六七個板擦上沾滿五顏六色的粉筆灰,我一樣是抱著一堆板擦到外頭拍打。那台清潔器不知何時才會修好。

板擦上沾滿看似厚厚的粉筆灰,正如那段泡在欄杆上等待某人走過的日子,心裡的那份悸動,像板擦上的粉筆灰越擦越厚,愛也越等越濃,但只要稍一拍打,粉筆灰馬上會飛散到不知名的角落裡。

就讓心中僅剩的那點思念,像粉筆灰一樣順著風漂泊吧!

 

明天,再去設備組把這些舊板擦換一換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