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麼些日子愛過》

1.

霓光,虹光。

台北的黑夜於是繽紛萬象。

在黑空中漫亂甩動的雷射光束,飄搖得美麗且空靈,凝眼追尋它時還會無所依從。

浸泡在靜謐的Bergen十來天後,踏回台北寂寞的小套房,沉重的行李隨處扔在一旁、就把身體猛地摔上軟酥酥的沙發,開始渴望一個人的擁抱。

獨處和陪伴永遠是這麼極端又難以拿捏的玩意兒。將近半個月的旅行,我刻意不辦國際漫遊,臨走前手機連帶都沒帶,才出境就渾身不對勁,漫長難耐的啟程睡了又醒、醒了又睡。一踏進家門,我立刻將茶几上的手機開了機,小小方方的機身顫抖了幾下。

「喂,大小姐!暑假跑哪去啦?怎麼大白天都沒開機啊?^^」

「呼叫何玨寧!妳被外星人綁走了嗎?我已經連續call三天手機沒打通啦!妳還好吧妳?別躲起來偷嚇我啊!」

「吼,搞了半天,原來妳出國去啦?那我留個話吧,回國之後有沒有空一起去旅行?我雖然買不起機票,不過我們可以兩個人去東部玩……回我電話。」

三封新簡訊,被同一個聯絡人的佔有慾壟斷。

他的思念變成方塊字滿足我的虛榮心。我逐字逐句在腦中默念,心底就被這幾句話哄得暖洋洋,連傻笑也不算什麼怪事了。

忘記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紀凱翔的出其不意就日積月累地入侵我的手機,漸次在我的內心紮了根,吞噬日常生活中枯燥的空白,成了引逗彼此的曖昧。

開始,真的很簡單。

我把手機放回茶几,兩個人去東部玩?還強調是兩個人出遊,真是個色胚。聽起來似乎不錯,但其實我比較想看深夜的北海岸,縱然沒有挪威的峽灣壯闊美麗,但潮起潮落總惹人無限遐思……

想到這,我隨即拿起手機回覆這封簡訊:「到東部聽起來不錯啊,我贊成!不過你得開車,還有,除了東部之外,我還想去看深夜的北海岸。」

簡訊送出去後,我到浴室簡單洗個澡。褪掉疲憊後只裹著一件浴衣,回房後,才拉好被子,被我丟在枕邊的手機又含蓄地作響,像是小幅的震動像極了貼在他胸膛聽他說話時的那般溫柔。

「深夜的北海岸……嗯,我無條件附議,在那邊聊整晚的天,一定很棒。」

「想不到你還沒睡,小心肝爆掉,晚安啦!」

我很快發完簡訊,把響鈴和震動關掉,打開冷氣、關上大燈,被禁聲的手機趁勢在黑暗中發出閃耀的光點,散發不容小覷的魅力吸引我的注目。

這次是手機來電。

「幹~嘛~?」我接了線,懶洋洋地趴進柔軟的被褥,小腿順勢把薄被勾上來披著,「都快三點了還不睡?嫌自己肝太好啦你?」

「想妳啊!妳又不是不知道我寂寞難耐……」

「屁啦少肉麻了。」紀凱翔的溫柔調情逗得我咯咯發笑,我說:「寂寞難耐叫你去交個女朋友你就不要,三不五時來突襲我是怎樣?」

然後紀凱翔給我的是令人作嘔的沉默。

「幹嘛不說話?」

「……之前的沒了。」他突然迸出這麼一句話。

「真的?」我有點緊張。

「沒了就是沒了,還有分真假喔?」他沒好氣。

「我是問,你最近真的有交女朋友?」我半信半疑,聽他講得落寞惆悵,在我心裡卻有一絲解脫的快意。

「妳幹嘛這麼緊張?」電話那頭傳來竊笑。

「我想說你這個女色不沾的假隱士是不是要重現江湖了。」我笑。

「是嗎?」質疑又挑釁的提問,「我還以為妳擔心我被別人拐走囉~」

「你個大西瓜!你如果趕快去交個女朋友,我就不用老是受你這個單身公害的荼毒好不好?」受到好奇心的驅使,我又不免八卦一下:「你跟那個分的原因是什麼?」

「小姐,妳還真的相信我交女朋友啊?」他豪爽地哈哈大笑,笑得聲嘶力竭讓我覺得他大概連眼淚都笑出來了:「之前我不是說過了嗎?除非我自己真正喜歡,不然也不願意──」

「不然也不願意為了單純想找個人陪,就傷害其他女生是吧?」我挑挑眉,翻了個身仰臥:「好樣的,不敢傷害其他女生,就來傷害我!真是名符其實的重色輕友,你完蛋了你!」

「喂喂喂,這麼說就不對囉!妳看我,一放暑假就找妳,電話每天照三餐打還加點心、下午茶和宵夜耶!好不容易逮著妳了,竟然說我重色輕友?天地良心!」他的不甘示弱中挾藏無限寵溺,長期以來我早已習慣。

「哈哈哈哈……」

哎,笑得真累。

「這幾天飛去哪玩啦?要出國也沒跟我講。」

「挪威、丹麥、芬蘭……唉,可惜沒去成我最愛的格陵蘭。」我扁扁嘴,「跟團的壞處就在這裡,行動不自由,連想多逗留半小時都會被催,一點都不浪漫!不過沒關係,等我下次自助旅行喔,第一天就排格陵蘭!」

「妳竟然喜歡去那?真是奇怪的女生。」

原來他忘了。

我的胸臆間一陣悶痛,有一點的苦澀在心底積著散不開,把他所能給我的曖昧甜蜜囚禁。

「我以前跟你說過,其實。」我輕緩地抿唇,不懂他的心思往哪擺藏哪去。

「其實怎樣?」

「沒。」看來是他沒聽懂。

「喔……」

「我想睡了,晚安。」我看著天花板眨兩下眼,「你早點睡。」

「嗯,掰掰──」

不等話聲終結,我忿恨地按下切斷鍵,在螢光幕還沒黯淡時甩臂把電話使勁摔到牆角,喀啦喀啦的幾聲被遺棄在角落。

刮痕?

有什麼了不起?

哼,最好手機能摔得兮巴爛,讓你找也找不到我!

2.

跌入夢鄉的時候,一開始我以為自己飛回挪威峽灣的鬼斧神工,但是那面海波閃爍著墾丁搶眼的夏日氣息。雖然,在夢境裡我感受不到黏膩海風的吹拂。

記憶褪色,他卻還在我左右。

升上高三的暑假,白沙灣的海闊天空廣大得令人敬畏三分,夏艷的十足熱勁彷彿要將水藍色的海面煮得滾沸,我坐在象牙色的沙灘上,沙子有著強大的引力,讓人踏在海灘上寸步艱辛。

潮濕的味道在陽光底下被蒸散,我怔怔地盯望海面、想看清楚浪有沒有盡頭。

但見浪潮起起落落,我的好心情似乎也被這樣的浪托捧著,也乘載我的願望。我用雙掌捧起白沙和海浪夾帶而來的小貝殼,五彩繽紛的貝殼在轉瞬間回歸海中,我嘆了氣。

「嘿。」濕答答的T恤像隻大章魚依附在紀凱翔的身上,只有他的笑容紓緩軀體的沉重。

「怎麼了?」那時我們雖然同班,卻不怎麼熟。

「沒什麼,看妳一個人在這裡,突然想過來陪妳。」

「喔,可以啊!」

我抬頭給他一抹淺淺的微笑,陽光卻像把利刃,毫不留情地穿刺我的視覺,也來不及審視他的神情。恐懼和期待交織成一張微妙的網子,篩漏出我和他的含蓄點滴。

那時,我們都渴望愛。

「一個人發呆,在想什麼?」

「跟你有關嗎?」

紀凱翔兀自到我右旁坐下,兩隻手臂有意無意地摩擦,彷彿有一道電流竄流而過把我的背脊都拉得僵直,我在內心倒抽一口氣,若無其事地把手臂往裡邊收。

「我只是……想知道。」

「為什麼?」我側側頭,不是很想盯著他瞧。

「升高三以後,我們就不會同班了。」

「還在同間學校吧。」

「只是碰面的機會少了很多,而且我們又忙。」

「是嗎?」我莞爾一笑,「有什麼要緊的事情非得那麼常碰面不可呢?」

「有時候,碰個面不需要理由。」

他才說完這句話,我就感受到紀凱翔的手撫摸著、順理著我的頭髮,大海的鹹意,我的胸口揪得好酸,到底在想什麼也不怎麼清楚,一味自私地享受這點親暱,被誘惑著所以無從抗拒。

「好難想像。」我還是保持微笑,這樣的碰觸讓心跳得越來越快。眼角的餘光瞄見他正拉起我一綹頭髮、賞玩似的繞在他的手指上。我伸出自己的手指把那綹頭髮勾回來,油亮的髮絲順利脫離他的牽引,又垂回肩膀上。「沒事為什麼玩我頭髮?」

「如果可以,我也想知道為什麼。」

「你……」當我正想起身離開,他卻摟住我的肩膀。

「聽說妳最近跟苑祈煒分了。」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你還真八卦!」我沒好氣,「反正全世界都知道了,幹嘛還來找我求證?」

想到苑祈煒,我就心煩。個性不合、爭吵不休,當然是慧劍斬情絲為上上策,本來想給他一點面子,慢慢疏遠讓感情淡化,誰知道他卻死纏爛打,現在好了,全年級都知道我甩了苑祈煒,害我每次經過他們班樓下,都受到他那一掛趴在欄杆無聊呼喊的哥倆好罵到沒力。

「妳好像不滿意這樣的結局?」

「結局很滿意,只是討厭餘波盪漾。」我瞄了瞄他,說:「你的手到底什麼時候才能放開?」

「等我知道為什麼要這樣放的時候。」

他笑得溫文,我只有在心底對馬桶嘔吐的份。

自命多情種嗎?賤!

「你最好趕快知道為什麼,我懶得理你!」我沒打算留情。

「留給我,妳的手機號碼。」他遞出張開兩隻兔耳朵的白色V66,又忍不住摸了摸我的頭髮:「別再問我為什麼了。」

我沒有伸手去拿,只是淡淡唸出自己的號碼。在人聲鼎沸的海灘也聽不見滴滴答答的按鍵音,總以為他輸入的數字並不確實,然後開始不安。懊悔沒有把電話拿過來自己Key-in。

「我要留電話嗎?妳會不會看到不認識的號碼就不接?」

「不會。」

「那就這樣了,以後我發的簡訊妳要回喔!」

「如果我有收到的話。」

高三開學後,有時候夜深人靜唸書唸到快打瞌睡,一封短短的簡訊問候就會打醒我的恍惚失神,考完月考的下午看場電影,不扎進去的制服衫,有一搭沒一搭的對白像極了一切盡在不言中的MV,被肢解掉太多的片段,精華的部分挾來了一抹餘溫撫摸我臉頰,有悸動卻感覺不到愛情。

在電影院的黑暗中,偶爾維持一段時間亮色的銀幕把紀凱翔的、還有我的輪廓照得發出……像高樓大廈會發放的雷射光束那般神秘,最後我和他的輪廓聚合成一個龐大的單體,我也聽見了他的心跳。

他的心跳得有點壓抑,彷彿害怕我的貼近會看穿他的心思,時快時慢。

「睡著了嗎?」他低喃,溫溫的嗓音挑逗我的聽覺。

「沒有……」我揉揉眼睛,一點點的慵懶撒嬌,或許也有一點點的喜歡與調情,只可惜我不是行家,掌握不住紀凱翔的多情。

總是在散場前,一個單體極有默契地又分道揚鑣,不帶什麼眷戀。我整整頭髮、拉拉制服,等他的大手脫離我的肩膀時,戲院的燈就全亮,我們的肢體也就不再碰觸。

因為,我們都自私,卻也都寂寞。

3.

閒散慵懶著三兩天,唯一的麻煩是度日如年的無聊假期難以打發。

紀凱翔忙著學校的活動和外務,中壢台北的距離雖短,綿長的思念卻穿不透夏日午後灰厚的雲層,我忍不住打了個噴嚏,在小週末的黃昏。

我揉揉鼻子,從沙發上的小被窩坐起身子,太陽大得讓沙發皮椅都燒了起來,我拉上窗簾。手機的簡訊鈴聲像個頑皮的小孩,按了別人家的門鈴就一溜煙不見人影。

「這幾天發生了好多不愉快的事情,好想上台北散散心、去妳那陪妳聊天,好嗎?」紀凱翔的懇求有一種巨大自私的霸佔。

「怎麼了?」

回完簡訊,我把手機的鈴聲又關掉,遺棄在沙發上,打開小桌上的Notebook、將小紅莓雄厚帶著沙啞嗓音的〈Zombie〉擴散在整個房子裡。連上網路、進入高中的BBS,突然很想看以前和紀凱翔通的信。

『剛從墾丁回到家裡,發現自己皮脫了一大塊,妳呢?

癱死在被窩了嗎?

跟妳聊天還蠻愉快的,希望以後有機會能常出來,

考完複習考之後去看〈神鬼交鋒〉吧,catch me if you can~呼……』

『今天去補習,看見一堆學校的同學,

突然想到我沒有問妳有沒有參加全修班,

看起來似乎是沒有……

旁邊本來空空的座位,後來來了一個外校的胖女生,

頭痛了一整個早上,真想換位子。

一起來補吧。』

『今天是七夕耶,補完習騎車回家的時候經過一間花店,

剛好有一朵快枯掉的玫瑰花死在一間花店門口,

莖上的刺不但扁的,葉子還爛爛的,哈哈大概是被車輾過,

我撿起來撕花瓣,妳愛我、妳不愛我……

算出來結果是妳不愛我,嗚嗚嗚,

不過既然是被輾過的,占卜出來的結果應該是相反?^___^』

每每看到第三封信,總會緩下指尖按鍵的動作,想像自己撕下花瓣一片又一片,紀凱翔愛我、紀凱翔不愛我……花瓣不管怎麼撕還是一樣多,漫天飛舞環繞著我,他愛我、他不愛我。愛我、不愛我。愛、不愛……花瓣掉在我身上,越來越多,成了沉重的累贅,壓得我幾近窒息。

一大的花瓣磨蹭得我心慌意亂,她們成了漩渦狀的迷宮把我團團圍住,而且找不到出口,不管我怎麼跑,都還是在原點,因為這座迷宮總愛和我唱反調,費了好大的勁兒跑得老遠,實際上我卻依舊留在終點。

然後我知道我和紀凱翔找不到光明。

「嘶……嘶……」

在沙發上的手機發出的震動,波及到皮革變得格外刺耳,紀凱翔的頑強任性和死纏爛打,讓我巴不得就此歸隱山林不問世事。

前提是我耐得住日子裡沒有他的空虛。

「喂?」

等我思索著勒戒遐思的可能時,他已經用擁抱將我束縛了。

所謂的誘惑,也只是我心軟和渴求曖昧的藉口。

「妳在幹嘛?」

「沒幹嘛,我在忙。」我把電腦音響的喇叭轉到最小聲。

「在忙什麼?」

「……」隨口胡謅的謊言是我對紀凱翔一貫的敷衍,他這次反常的詢問反倒讓我方寸大亂,「要你管?」

「我才懶得管妳呢,對了,我今天能不能去妳那邊?」

「告訴我為什麼。」我平靜地問。

「我心情不太好,想找妳聊天解悶。」

「心情不好,講電話也可以解悶,幹嘛花那個錢來台北?」

「只是想見見妳,好嗎?」他的低沉,讓我聯想到偶像劇中為情所困的男主角試圖挽回戀情的痛徹心扉,真是逼真寫實狗血至極。「我要買票,七點半左右到妳家附近。」

「你知道地方就自己上來。」

我垂垂眼,眼睛掃向窗外。夏天的白晝總是漫長得噁心,不等紀凱翔的話別,我切斷電話就立刻關了機,希望他永遠都找不著我。

見我?見了我又如何?

擁抱對他而言能夠療傷,但那股柔軟的手勁卻傷透了我。

從最簡單的開始,到現在的複雜,我卻下意識地思索紀凱翔擁抱的理由,知道了,持續地在意、持續update重複單調的資料,貫徹始終地鑽牛角尖。

我和紀凱翔始終是靜止的死水,沒有前進,當我想逃避時他的簡訊讓我崩潰,我拒絕回應他的電話讓我神醉,等我痛下決心拒絕接聽時,紀凱翔已經等候多時,我就永遠失去了主控權。

疲憊,渲染了眉心。

嘖,大概是時差還沒調回來吧……

4.

趁著天頂金光閃耀的圓盤還沒變紅,我走到門口拉上鐵門閂,將電腦關機回到房間把自己埋葬在颼涼的黑暗裡,希望灼燙的胸口可以就此冷卻。

到丹麥的時候,我以為北歐的寒冷能凍死掉壓抑許久的憂鬱,也以為哥本哈根的純真能趕跑那些長大後開始懂的寂寞。因為童話故事,總是很簡略地把充滿情愛的擁抱交代過去,連親吻也是蜻蜓點水一瞬間。

高三下的四月我和紀凱翔通過甄試成了準大學生,然後他繼續地找我遊山玩水和我靠北他要女朋友,仲夏八月的七夕他把我找了出來,騎著125帶我去看蘭潭堤邊的日落,推翻水藍色的布幕換成了雅潔的紫羅蘭。

然後在澄澈的深藍中紀凱翔叫我閉上眼睛。

等視覺接收不到任何東西的時候,紀凱翔的手掌捕捉了我的臉頰。

我的頰邊沒有燒燙,卻觸著了電流飛竄。

「怎麼了?」我睜開眼,抓住紀凱翔的兩隻手腕,緩悠悠地放下來。

「沒有。」他微笑。

「怪怪的喔……」我瞇了瞇眼,不太相信。

「只是覺得有妳這個朋友真好。」

「白痴,你少肉麻了!」

我說得輕鬆,心裡卻沉重如鉛。

有我很好。但我是朋友,我只是朋友,只能是朋友,有我這個只能是朋友的朋友是一件很好的事情。我在腦海中肢解了他短短的說辭,穿鑿附會地像麥芽糖小販把軟軟黏黏的千絲萬縷又凝聚起來,濃縮成一隻小小的糖棒。

我伸舌頭一舔,發現那滋味苦得要我跺腳哭。

到底紀凱翔能給的是什麼?不只一次思考。

我喜歡他,但我真的愛他嗎?我真的愛他愛到著了迷失了魂無可救藥寧願掏心掏肺嗎?如果我得到了我還會繼續愛得下去嗎?

如果答案是否定,那我幹嘛還不滿足現在的友誼?

那紀凱翔又怎麼認為?

他愛我嗎?我靠,我連他喜不喜歡我都不知道。

曖昧的溝渠太深太深,如果可以,我也想知道紀凱翔和我曖昧的本錢是什麼?口口聲聲掛在嘴邊的好朋友,實質上有著幽暗深黑的芥蒂,只是表面上我們一直是親密靠近。

數不盡有多少次誓言要跟紀凱翔斷個乾淨徹底,然而有時深夜裡輾轉反側,在意識恍惚就即將遁入沉睡時,一封簡訊總能輕易打碎營造許久的睡意。

閱讀完簡訊總讓我嘴角輕揚,讓他繼續逗留在我的思維中,樂不思蜀;因為我無時無刻都在為自己的軟弱與渴求找藉口。何玨寧妳在搞什麼鬼?犯賤,被他玩死算妳活該!

當我的胸口要給糾結一團哭得迷迷糊糊亂七八糟時,驟然大作的電鈴聲卻讓我驚醒。紀凱翔還是找到我的住所,千方百計地找我出來。

最後我還是選擇將房外的對講機接起來。軟弱也好渴求也好犯賤也好,我已經不能適應沒有紀凱翔打擾的日子,就算要他吃定我我也認了。我靠,愛情真是穿腸毒藥。

「喂,我穿個衣服你等我一下。」還沒等他回答我又飛快掛上對講機話筒,衝回房間換掉睡衣,順便把棉被舖在整張床上弄得整齊清潔粉飾太平。走到門口,拉開門閂,開門。

「何玨寧小姐在這裡嗎?」青綠色衣服,薄荷巧克力色的淡綠長褲。

「我就是。」原來是郵差,「有包裹嗎?」

「對,請在這裡簽名。」

「嗯……」我拿起筆草草簽下自己的名字,接過包裹,不怎麼大卻有點厚,大概是上禮拜在拍賣網站訂的Bill Evans,配合出國前剛買的CD架剛好,「謝謝。」

郵差離開闔了門,我卻連拆卸包裹的力氣都沒有,把東西擱在沙發上順便整個人也躺在沙發看天花板的燈火通明,讓腦袋完全空白,不一會兒門鈴又響了。

「喂?」我重新拿起對講機。

「嗯,我在門口了。」是他沒錯。

「好……」不知怎地,即使知道下一秒鐘他會出現在我面前,我仍捨不得掛上電話。「掰掰。」

「掰。」他好像笑了。

我打開家門,紀凱翔按照慣例為我帶上門,在玄關脫掉球鞋、也自動拿起櫃子裡的拖鞋套上。我坐上沙發,他也跟我入座,原本失衡的沉重慢慢被他的體重平均。

「妳的手機沒有通,怎麼了嗎?」他看著我,蹙蹙額,像以往那樣伸出手捧住我臉頰,我突然大幅度顫抖一下,沒有退縮,內心卻逐漸冰涼。

「我沒開機。」他在逼我凝視他的眼睛,我緊張地吸了一大口氣。

「為什麼?」他不解。

「因為我想知道你如果打不通我的手機會不會害怕……」我一口氣坦承,話剛說完,眼淚卻漱漱地沿著臉頰的輪廓流下,一顆顆淚珠成流滑落拂過他的手背、虎口和手心裡。要自己的淚腺堅強點爭氣點,卻像高山溶雪崩潰好難過。

紀凱翔緊緊地擁抱我,沒說半句話。喔拜託我要的不是擁抱,我只要你幫我擦乾眼淚說你喜歡的是我、你想跟我在一起就好,拜託你好不好,為什麼你面對我的眼淚給我的卻是沉默?

我於是更激動地啜泣,彷彿要把這幾年來一直壓抑的眼淚全盤釋放。明明要的就不是眼淚搶來的愛,我還是縱容自己表達了軟弱。

「別哭。」

他在叫我,右手離開臉頰轉放到我亂七八糟的長髮上,突然挨近我,右手也順勢將我的後腦勺拉得更近,他緩緩地將唇對準我的額頭,持續貼近的動作。

我往後縮,在一瞬間就把紀凱翔詭計戳得破爛。

「妳……」

「我不要。」

「我以為妳……玨寧,妳為什麼……」他把話說得既困惑又不甘。

「我受夠了,我已經,不想再繼續這樣的關係。」我木然。

「妳不想繼續,我們可以一起改變現況。」

「不要。」

「為什麼不要?」

「因為,我已經不想等待了。」

「不要這樣,不要這樣好不好?妳不用再等待了啊,我們……我們馬上在一起好不好?」紀凱翔痛苦地呻吟了起來,伸出強健的臂膀嘗試著誘惑我去靠近,我沒有過去,他卻蠻橫地攬住我,我還給他的則是平靜和冷漠,沒抵抗也沒依順。

「不好,我不要跟你在一起。」我閉上眼睛。

「我喜歡妳,妳也喜歡我,為什麼妳不想?」

「如果你真的那麼想,我又為什麼等了那麼久?如果我今天沒有哭,你又會怎麼樣和我把這齣戲演下去?」我淡然地離開他的胸膛,寂寞的空氣其實很新鮮:「我喜歡你,但是,我已經等到好累好累彈性疲乏,連期待的勇氣都不見了。」

「是……是我的關係嗎?」

「不曉得。」我對他微笑。

「玨寧,我想跟妳在一起,我是真的很想很想跟妳在一起!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紀凱翔眼角泛出淚光,而我已經感受不到任何情緒。

我搖搖頭,「不要的理由你已經聽過了,不是嗎?」

「所以,我該離開了嗎?」

「也許吧。」我聳肩。

「那我要回中壢了。」他抹掉眼淚,準備起身:「明天還有一大堆事情要忙,掰。」

「對了。」

「怎麼?」

「芬蘭的針葉林很棒。」我說。

「如果有機會到北歐,我會記得去看看。」他對我點點頭,穿好鞋子後走出門又關上門。

剛才忘了跟他說,我在森林中尋找聖誕老人的蹤跡時,偷偷許下一個願望,如果,回得去原來的自己,我就勇往直前地奔向他的愛情。

只是,那個我已經走進那些日子的歷史中。

曾經,有那麼些日子愛過你。

我抽了張衛生紙,擦掉殘餘的淚水,眼底有點乾涸。

— The End —